御花园里,暮春的暖风都透着股沉甸甸的慵懒,裹着花香,也裹着泥土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腐朽气息。日头斜斜地挂在天边,给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镀上一层晃眼的金边。范闲脚步不疾不徐,沿着被宫人扫得光洁如镜的青石小径往里走。阔别京都数月,这里的景致依旧,那无处不在的、混杂着权力与算计的空气,也依旧浓稠得令人窒息。
刚转过一丛开得泼泼辣辣的芍药,那抹熟悉的、带着强烈存在感的绛紫身影便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二皇子李承泽。
他斜倚在汉白玉雕琢的栏杆旁,身姿带着皇室子弟特有的那种漫不经心的优雅,又仿佛一株生在悬崖边的孤松,脆弱又危险。他并未看向范闲的方向,只微微垂着眼帘,目光落在自己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那手正捻着一朵刚刚摘下、色泽浓烈如血的海棠。
范闲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如常向前,面上浮起惯常的、带着点距离感的恭敬笑容,躬身行礼:“臣范闲,见过二殿下。”
李承泽这才像是被惊动了,缓缓抬起眼。那双凤目,眼尾微微上挑,平日里流转着慵懒戏谑的光,此刻却沉静如幽深的古井,清晰地映出范闲风尘仆仆的身影。他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指尖微微用力。
“啪嗒”一声轻响。
那朵娇艳欲滴的海棠在他指间被捻碎了。浓稠的花汁瞬间渗出,如同最上等的胭脂,又像一捧滚烫的鲜血,恣意地染红了他苍白的指尖,有几滴甚至溅落在他华贵的紫袍袖口,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范协律,”李承泽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如同上好的丝绸被不经意地划了一道口子,“回来了?”他仿佛没看见指尖的污迹,反而将那沾满花汁的手指抬到眼前,迎着光,细细端详那抹惊心动魄的红。阳光穿过他的指缝,将那血色映得愈发妖异。
“是,殿下。”范闲的目光掠过那抹刺眼的红,最终落在李承泽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上,平静无波,“承蒙陛下与殿下挂念。”
李承泽轻笑一声,笑声在寂静的花园里显得有些突兀。他放下手,指尖那抹浓艳的红在阳光下微微反光。“挂念?”他重复着这个词,尾音拖得略长,带着点玩味的嘲讽,“范协律一路辛苦了。瞧瞧这花,”他微微侧身,将那捻碎了花瓣的指尖朝向范闲,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展示意味,“开得再好,离了根,也不过是顷刻间零落成泥的下场。”
他凤目微眯,目光像带着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范闲身上,那抹红在他指间愈发刺眼,如同一个无声的、充满血腥气的警示。“娇贵得很,离了根,便活不成了。”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又轻又缓,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冰的针,轻轻扎在范闲耳膜上。
范闲脸上的笑容纹丝未动,眼神却沉凝了一瞬。他清晰地嗅到了那破碎花瓣散发出的甜腻香气,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腥气。那抹染在李承泽指尖的红,在夕阳下灼灼跳动,像一簇不祥的火焰,无声地灼烧着紧绷的空气。
“殿下教训的是。”范闲微微颔首,声音平稳依旧,“花木如此,人亦如此。离了根本,失了依仗,再如何光鲜,终究难逃凋零。”
李承泽定定地看着他,眸中那点深潭般的幽光似乎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几圈极细微的涟漪。他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更深了些,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残忍的兴味,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碎裂的精美瓷器。
“范协律,果然通透。”他慢悠悠地收回手,指尖那抹惊心动魄的红,被他随意地、仿佛漫不经心地,在光洁的玉栏杆上抹过,留下一道短促而刺目的猩红痕迹。那痕迹在温润的白玉上,像一道刚刚凝固的、狭小的伤口。
“只是这世上的根,盘根错节,纠葛太深。”李承泽的声音轻飘飘的,如同叹息,又如同低语,“有时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攀附着什么,又会被什么……连根拔起。”他最后的目光在范闲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似乎还有一丝极淡、极不易察觉的……近乎同类的疲惫。
随即,他不再多言,只留给范闲一个被暮色勾勒得格外清瘦孤绝的侧影,紫袍拂过尚带余温的栏杆,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层层叠叠的花木阴影深处,只留下那一道猩红的指痕,在温润的白玉上,无声地散发着浓郁的血腥与花香的混合气息。
范闲站在原地,暮春的风吹过,卷起几片零落的花瓣。他微微垂下眼,看着自己指节清晰的双手。方才那抹染在李承泽指尖的红,如同烙印,灼热地刻在他的视网膜上。那抹红,是破碎的海棠,还是别的什么?
牛栏街的血腥气,仿佛还顽固地附着在他的衣袍上,钻入鼻腔,带着铁锈的腥甜和生命急速流逝时特有的温热。范闲踏过地上尚未完全冲刷干净的暗褐色水渍,每一步都踩在粘稠的阴影里。白日里喧嚣的街道此刻死寂得如同坟场,只有他自己靴底叩击青石板的单调回响,在空旷的巷弄间撞出令人心悸的空洞。
那扇熟悉的、紧闭的书房门扉,在昏黄摇晃的灯笼光晕下,沉默地矗立着,像一张紧闭的嘴,吞下了所有的秘密和即将喷薄的怒火。
范闲没有敲门。
他甚至没有停顿。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撕裂了夜的寂静。那扇厚重结实的楠木门扉,在他灌注了真气的掌力下,如同脆弱的纸片,猛地向内弹开,撞在墙壁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门内,烛火通明。
李承泽正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他身上是一件质地柔软的月白色常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几乎透明。那身素淡的颜色,与门外尚未散尽的血腥气形成了极其刺眼的对比。骤然的巨响似乎并未让他有丝毫惊慌,他甚至没有立刻抬头。只是那握着书卷的手指,在烛光下清晰地绷紧了一瞬,指节泛出用力过度的青白。
他缓缓放下书卷,动作从容得仿佛只是在拂去衣袖上不存在的尘埃。然后,他才抬起眼,看向门口逆光而立的范闲。那双凤目里,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
“范协律,”李承泽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慵懒沙哑,尾音拖长,像情人间的低语,却字字冰凉,“深夜破门,所为何来?莫非是……想我了?”
他甚至还微微勾起了唇角,露出一个极淡、极虚浮的笑意。那笑意浮在脸上,却一丝温度也无,只衬得他那双眼睛越发幽深冷冽。
范闲没有回答。他一步步走进书房,沉重的靴子踏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清晰、缓慢、带着绝对压迫感的叩击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两人之间那根早已绷紧到极限的弦上。他身上还穿着白日里那件深色的劲装,衣襟、袖口处,暗色的濡湿痕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那是牛栏街的“馈赠”,是来不及洗去的血污。
他的眼神,如同两柄刚从寒潭里捞出的匕首,淬着冷冽的杀意和压抑到极致的愤怒,牢牢钉在李承泽那张过分平静的脸上。书房内焚着上好的沉水香,清幽宁神的气息丝丝缕缕弥漫,却无法驱散一丝一毫从范闲身上散逸出来的、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两种气息在空气中无声地冲撞、绞杀。
几步的距离,被范闲走出了刀山火海般的漫长。终于,他站定在软榻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斜倚其上的李承泽。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近得能感受到对方呼吸间细微的气流变化。
李承泽微微仰着头,颈项的线条在烛光下绷紧,显出一种脆弱的优美。他甚至没有试图坐直身体,依旧保持着那副慵懒的姿态,只是抬眼迎向范闲的目光,带着一丝探究,一丝嘲弄,还有一丝……隐秘的兴奋。
范闲的右手,一直垂在身侧,此刻终于动了。动作快得只在烛光下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一道冰冷的金属寒光瞬间抵在了李承泽咽喉最柔软、最致命的地方——是袖中滑出的短弩,精巧而致命,弩箭的锋镝紧紧贴着他白皙皮肤下微微跳动的血管。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针,瞬间刺破了书房内虚假的宁静。
李承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金属的硬度,那箭镝的尖锐,以及透过薄薄皮肤传递过来的、属于范闲指尖的、带着血腥气的微凉。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真切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然而,那僵直也仅仅是一瞬。随即,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目里,竟奇异般地亮起了一点光,一点混合着疯狂、兴奋和某种病态愉悦的光。仿佛抵在喉间的不是致命的凶器,而是一样有趣的玩物。
“范闲,”他忽然开口,声音因为咽喉被压迫而显得有些低哑,却更加清晰地传入范闲耳中,“你的手……沾血了。”
他的目光,缓缓地、带着某种黏腻的审视,从范闲杀意凛然的脸上,移到了那只紧握着短弩、同样沾染着干涸暗红血迹的手上。范闲的手指修长有力,此刻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尖残留的暗褐色血污,在烛光下异常刺目。
然后,李承泽做出了一个让范闲瞳孔骤缩的动作。
他微微侧过脸,避开了那冰冷的箭镝一点,但并未完全脱离它的威胁范围。接着,他竟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献祭般的姿态,伸出了舌尖。
那殷红的舌尖,如同一条致命的毒蛇,带着温热的湿气,轻轻地、试探性地,舔上了范闲紧握短弩、沾染血污的手背!
温软、湿滑、带着生命热度的触感,像一道诡异的电流,猝不及防地从范闲手背的皮肤猛地窜入!瞬间击穿了他全身紧绷的肌肉和沸腾的杀意!
范闲的呼吸猛地一窒!
那股温热湿滑的触感,如同一条活物,带着不容抗拒的诡异力量,沿着他手背的皮肤瞬间爬满了四肢百骸!它精准地撬开了他层层垒砌、坚固如铁的愤怒壁垒,直刺最深处那个被血腥和背叛反复灼烧的核心!
抵在李承泽咽喉上的短弩箭镝,那冰冷锐利的尖端,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发出细微的、高频的嗡鸣,如同濒死毒蜂绝望的振翅。这颤抖清晰地传递到李承泽的皮肤,透过那层薄薄的、跳动着生命律动的屏障,直抵他的神经末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