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道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例行公事般淡漠的声音,如同冰水般浇入这凝滞的空气:
“二殿下脸色不佳,可是身体不适?需传御医否?”
是范闲。
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低垂着,落在自己身前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御书房内死寂的空气,落在每一个人的耳中,也精准地落入了龙书案后那执笔之人的耳中。
庆帝手中的朱笔,终于停了。
那细微的沙沙声一消失,整个御书房内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无形的压力陡增十倍,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脊梁上。
李承泽的身体骤然绷紧,如同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弦!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因剧痛和耻辱而布满血丝的凤目,如同淬毒的利箭,带着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狠狠射向范闲那看似恭谨、实则冷漠的侧影!
他看到了!他绝对是故意的!
范闲!他竟敢……他竟敢在父皇面前……!
然而,没等李承泽那口翻涌着血腥和暴怒的气息喷薄而出,龙书案后,一道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缓缓扫了过来。
那是庆帝的目光。
平静,深沉,古井无波。没有关切,没有责备,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只是那样平平淡淡地扫过李承泽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扫过他微微颤抖的身体,扫过他眼中那几乎无法掩饰的狼狈和怨毒。
那目光如同无形的巨手,瞬间扼住了李承泽的咽喉,将他所有即将爆发的情绪硬生生地、残忍地压了回去。比范闲的短弩,比任何言语的威胁都更有效。
在这目光之下,他连一丝声音都无法发出。
李承泽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那无形的目光重击。他死死咬住牙关,尝到了更浓烈的血腥味,才勉强稳住身形。所有的怨毒、所有的怒火、所有的耻辱,都被迫深深压入眼底最深处,只剩下一种近乎木然的、灰败的顺从。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垂下眼睑,避开了那道令人窒息的目光。攥紧的拳头,指甲更深地陷入掌心,那枚药丸几乎要被生生嵌入血肉之中。冰冷的汗珠沿着他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滚落。
庆帝的目光并未在李承泽身上停留太久,仿佛只是随意一瞥。随即,那淡漠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承泽。”
仅仅两个字,如同无形的敕令。
李承泽的身体再次不受控制地一颤,如同提线木偶被牵动了关键的丝线。他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一个动作都耗尽了全身力气,转过身,面向那至高无上的龙椅。他低着头,散乱的鬓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不断滚落的汗珠。
“父皇……”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
“既身子不适,便回去歇着。”庆帝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像是在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这些奏章,自有人打理。”
“是……儿臣……告退。”李承泽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几个字。他艰难地、摇摇晃晃地行了一礼,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械。转身时,身体又是一个明显的踉跄,他猛地伸手扶住了身旁冰冷的条案边缘,才勉强没有摔倒。
他不再看任何人,尤其是那个方向。只是低着头,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拖着沉重的脚步,朝着御书房那扇象征着解脱的、巨大的朱漆门挪去。每一步,都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带着汗渍的脚印。
那扇门,在死寂中无声地打开,又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里面令人窒息的威压,也隔绝了那道始终如芒在背的、平静无波的目光。
李承泽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沉重的门扉隔绝了内外。御书房内重新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只剩下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庆帝手中朱笔重新落在奏章上发出的、单调而冰冷的“沙沙”声。
那声音不紧不慢,如同时间的钝刀,一下下切割着凝滞的空气。
范闲依旧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谨如初。指尖残留的那份冰冷汗湿的触感,还有那枚药丸被按入对方掌心时对方身体无法抑制的剧颤,如同烙印般清晰滚烫。他清晰地记得李承泽最后离去时,那扶着条案、摇摇欲坠的背影,以及那瞬间投来的、混杂着滔天怨毒与某种更深邃、更复杂情绪的惊鸿一瞥。
那目光,像淬了毒的钩子。
时间在朱笔的沙沙声中流逝。范闲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庆帝批阅完手头那份奏章,将朱笔搁在笔山上,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范闲。”庆帝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臣在。”范闲立刻躬身,应声沉稳。
庆帝并未立刻说话,他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范闲身上。那目光平静依旧,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似乎要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范闲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如同冰冷的探针。
“牛栏街一事,”庆帝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朕已知晓。你做得不错。”
一句“做得不错”,轻飘飘的,听在范闲耳中,却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心寒。那意味着所有的血,所有的命,在那至高无上的棋局里,都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范闲的指节在宽袖下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松开。他维持着躬身的姿态,声音听不出波澜:“臣分内之事,不敢言功。”
“嗯。”庆帝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却并未移开,反而带上了一丝更深的审视,仿佛在掂量一件新得的器物,“听说,你回京当日,在御花园见过承泽?”
来了!
范闲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是。臣回宫复命,途经御花园,巧遇二殿下。”
“哦?说了些什么?”庆帝的语气依旧平淡,如同闲话家常,但那无形的压力却骤然增加。
范闲的思绪在电光火石间飞转。那染血的指尖,那带着死亡隐喻的话语……每一个字都足以成为杀人的刀。他微微吸了口气,声音平稳地回道:“殿下……与臣谈及园中花草,言其娇贵,离根难活。臣见识浅薄,唯唯诺诺而已。”
他刻意模糊了对话的锋芒,将一场充满血腥暗示的交锋,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寻常的园艺闲谈。
“离根难活……”庆帝缓缓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沉的玩味。他沉默了片刻,那目光如同实质,沉沉地压在范闲的头顶。
就在范闲以为这无声的拷问还要继续时,庆帝却移开了视线,随意地挥了挥手。
“好了,你也下去吧。”
“是,臣告退。”范闲再次躬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他保持着恭谨的姿态,一步步后退,直到退至门边,才转身推门而出。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将那片令人窒息的威压和冰冷的“沙沙”声隔绝。门外,是带着暮春湿气的夜风。
范闲并未立刻离开。他站在高高的丹陛之上,夜风吹拂着他微凉的额角。他缓缓抬起手,借着廊下摇曳的宫灯光芒,看向自己的指尖。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李承泽掌心的冰冷汗湿,还有那一下带着宣告般力道的按压触感。
他微微眯起眼,望向宫道深处,那是李承泽方才离去的方向。幽深的宫道如同巨兽的咽喉,吞噬了那个踉跄的身影。
指尖在袖中无声地捻动了一下,仿佛在回味那短暂却刻骨的接触。他薄唇微启,对着虚空,对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近乎耳语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殿下要的,臣给得起。”
声音很轻,瞬间便消散在晚风里。但那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决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无声地沉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