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七年的雨,下得像是要把整座京都城都冲进阴沟里。墨汁般浓稠的黑暗压得人喘不过气,豆大的雨点砸在官道泥泞的黄浆上,激起一片浑浊的水花,噼啪作响,单调又蛮横地敲打着天地间的一切。风裹着冰冷的湿气,从车帘缝隙里钻进来,针一样扎在裸露的皮肤上。车轮碾过被雨水泡软的泥地,每一次颠簸都沉闷而危险,仿佛随时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泥沼。
范闲靠在他那辆朴实无华的黑漆马车厢壁上,闭着眼。车轮每一次不祥的、深陷泥泞的咯吱声,都像钝刀刮过他紧绷的神经。车外,雨水狂暴地鞭打着车顶,发出连绵不绝的擂鼓声,几乎要盖过王启年那压低了嗓音、带着焦灼的呵斥和鞭梢抽打空气的尖啸。
“驾!驾!稳住!稳住啊老伙计!”王启年的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单薄,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急促。
范闲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节泛白。他试图在脑海里勾勒监察院那堆积如山的卷宗,或是澹州港外那片温柔宁静的海,可雨水砸落的轰鸣像无数只冰冷的手,蛮横地撕扯着他的思绪。黑暗中,他仿佛又嗅到了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粘稠得化不开,缠绕在鼻端。那是在北齐,在无数个他亲手制造或亲眼目睹的修罗场上。还有范思辙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在阴暗的地牢铁栅后一闪而过。
烦闷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心头,越收越紧。他猛地睁开眼,狭小的车厢内一片漆黑,只有车外偶尔划破夜空的惨白闪电,短暂地映亮角落里几件随行物品模糊的轮廓,又倏然熄灭,留下更深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铁锈味。
就在这时,车身猛地向一侧剧烈倾斜!伴随着王启年一声变了调的嘶吼“大人小心——!”,整个车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掀翻,天旋地转!
木料碎裂的刺耳爆响、金属扭曲的呻吟、重物坠地的沉闷撞击声,还有王启年惊惶的呼喊,瞬间被狂暴的雨声吞没大半。范闲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狠狠掼向车厢壁,随即又被抛离,身体在狭窄的空间里翻滚、碰撞。他本能地蜷缩,护住要害,手肘、膝盖、后背接连传来撞击硬物的剧痛。混乱中,冰冷刺骨的泥水带着腐烂的腥气,猛地从某个撕裂的豁口倒灌进来,瞬间浸透了他的衣衫,激得他浑身一颤。
“大人!大人!”王启年嘶哑的呼喊声穿透风雨和车壁的破裂声,显得异常遥远。紧接着是几声沉重的闷响,似乎是护卫在奋力撬动变形的车门。
短暂的眩晕过后,范闲甩了甩头,甩开糊在额角头发上的冰冷泥浆。他挣扎着,试图在翻倒的、灌满泥水的狭小空间里稳住身形,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被撞伤的部位,带来尖锐的疼痛。冰冷的泥水迅速带走体温,湿透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沉重而黏腻,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毒针,顺着毛孔直往骨头缝里钻。
“我没事!”他勉强提高了声音回应,嗓子因呛了泥水而有些沙哑,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土腥味。他摸索着,抓住一根扭曲的窗框木条,借力试图撑起身体。冰冷的雨水混杂着泥点,毫不留情地从车顶那个巨大的破洞灌下来,砸在他头上、脸上,模糊了视线。狼狈,彻骨的狼狈。这鬼天气,这该死的官道!
就在他半个身子探出翻倒的车厢残骸,王启年和几名护卫正奋力想把他拉出来时,一阵异常平稳的车轮碾压泥泞的声音,由远及近,穿透了狂暴的风雨声,显得格外突兀。那声音从容、笃定,带着一种与这疯狂雨夜格格不入的秩序感。
范闲动作一顿,循声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