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远比他那辆翻倒的黑漆马车庞大、也精致得多的玄色马车,四角悬着细密的鎏金铜铃,在雨幕中缓缓停在了几丈之外。车身线条流畅,乌木的车壁在偶尔的闪电映照下泛着幽冷的光泽,拉车的骏马高大健硕,喷吐着白气,蹄下却不见丝毫慌乱。这辆车如同一块沉稳的礁石,硬生生在风雨飘摇的泥泞中定住了。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异常苍白的手从里面掀开一道缝隙。缝隙后,现出半张脸。
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天幕,将那半张脸映照得纤毫毕现,如同宣德窑新出的薄胎瓷,光洁、冰冷、易碎。眉宇间那份被精心雕琢过的、惯常的倦怠与疏离,此刻被风雨削弱了几分,反而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感。那双深邃的眼眸,隔着重重雨帘望过来,里面没有关切,没有惊讶,只有一丝极淡的、仿佛早已预料到的了然。
一个清冷的声音穿透雨幕,清晰地传到范闲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平稳:
“小范大人,好巧。”
李承泽。
范闲僵在冰冷的泥水里,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带来一阵涩痛。他用力抹了一把脸,甩掉冰冷的水珠,也甩掉心头那瞬间涌起的荒谬感。巧?在这鬼哭狼嚎的雨夜,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官道上,翻车之后立刻撞见这位二皇子殿下?世上哪有这等“巧”事!
王启年等人也愣住了,一时忘了动作,目光在翻倒的马车和那辆华贵的玄色马车之间惊疑不定地来回扫视。
范闲深吸一口气,混杂着雨水腥气和泥巴味的冷空气直灌入肺腑。他撑着王启年的手臂,有些踉跄地从泥泞的沟渠里完全站直身体。冰凉的泥水顺着裤管往下淌,寒意刺骨。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的笑,对着那道车帘缝隙拱了拱手,动作牵扯到撞伤的肩胛,带来一阵锐痛,声音却竭力维持着平稳,甚至带着点调侃:
“让殿下见笑了。这天公不作美,路也欺生。不知殿下这是要往何处去?”
车帘缝隙后的那双眼睛,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像是平静湖面掠过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回京。”李承泽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如同车角悬着的铜铃,在风雨中纹丝不乱,“看来小范大人也是归心似箭,只是这路…似乎不太愿意放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翻车现场,以及范闲几人湿透狼狈的样子,那目光平静得像是在观赏一幅无关紧要的画作。
“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停。”李承泽的声音透过雨帘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陈述意味,“若不嫌弃本宫这马车狭促,小范大人可愿移步,暂避风雨?”
范闲心头猛地一沉。狭促?那辆玄色马车至少比他翻掉的那辆大上一倍有余。邀请?在这荒郊野岭的风雨夜,这更像是一个无法拒绝的、冰冷的命令。他抬眼,再次对上李承泽车帘缝隙后的目光。那眼神深处,平静得像一口古井,幽深得望不见底,所有的算计、试探,都沉在那片平静之下。
拒绝?翻倒的马车已成废木,护卫们淋得如同落汤鸡,个个冻得脸色发青。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除了钻进眼前这辆华丽而危险的“避风港”,他们别无选择。
“殿下盛情,范闲感激不尽。”范闲再次拱手,声音里的笑意淡去,只剩下被雨水浸透的清晰,“如此,便叨扰殿下了。”
王启年担忧地看向范闲,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出声。范闲对他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示意他留在外面照应翻倒的马车和物品。他自己则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冰冷的泥浆,走向那辆玄色马车。
一名沉默如石的护卫从车辕跳下,动作利落地放下踏凳。范闲扶着冰冷的车辕,踩上踏凳。车帘被那只苍白的手彻底掀开。
一股温暖干燥、带着清雅熏香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范闲身上大半的湿冷。车厢内部果然宽敞,铺着厚厚的锦垫,角落里一只小巧精致的黄铜火盆正燃着无烟的银丝炭,散发出融融暖意。李承泽裹着一件雪白的狐裘,斜倚在铺着厚厚锦缎的软榻上,膝上随意搭着一卷书。他脸色在温暖的炭火映照下,依旧透着一层病态的苍白,嘴唇颜色很淡。
范闲钻入车厢,车帘在他身后落下,隔绝了外面狂暴的风雨声,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火细微的毕剥声和车轮碾过泥泞的单调声响。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被车厢里的暖气一烘,更觉冰冷粘腻,狼狈不堪。他选了个离李承泽最远的角落,尽量不让自己身上的泥水滴到那干净得近乎奢华的地毯上。
马车重新启动,平稳得几乎感觉不到颠簸。李承泽的目光并未从书卷上移开,仿佛车厢里只是多了一件无关紧要的行李。他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火盆边缘,让炭火燃得更旺些。跳跃的火光映着他低垂的侧脸,在那份固有的疏离倦怠之外,清晰地勾勒出眼下淡淡的青影和眉宇间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暖意渐渐从冻僵的四肢百骸渗透上来,僵硬的身体开始复苏,随之而来的却是被寒冷暂时麻痹的疼痛。肩胛、手肘、后背,方才撞击的伤处此刻如同被无数细小的针同时扎刺,密密麻麻地痛了起来。范闲忍不住轻轻吸了口冷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
李承泽的目光终于从书页上抬起,落在他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像在打量一件刚从泥水里捞出来的物件。
“小范大人这趟差事,看来办得颇为辛苦。”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惯有的、慢条斯理的腔调。
范闲扯了扯嘴角,牵扯到撞痛的颧骨,笑容有些变形:“托殿下的福,还算顺利。只是归途这‘惊喜’,实在有点消受不起。”他顿了顿,目光毫不避讳地迎上李承泽,“倒是殿下,夜半冒雨赶路,这‘归心似箭’,似乎比臣还要急切几分?”
李承泽闻言,并未立刻回答。他放下手中的书卷,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些。一个细微的动作,却透出一种竭力掩饰的虚弱。随即,一阵压抑的、低低的咳嗽从他胸腔深处闷闷地传来。他侧过脸,用手背抵住唇,咳了好几下才勉强止住。放下手时,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脸色似乎又白了一分,连唇上那点仅有的血色也褪尽了。
他抬起眼,看向范闲,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方才翻书时的平静被一种更深沉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倦意取代,像蒙尘的琉璃。嘴角却习惯性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
“小范大人此言差矣。”李承泽的声音带着咳嗽后的微哑,却依旧清晰,“本宫这身子骨,不过是经不起这京都城里太多‘惊喜’,出来躲躲清静罢了。倒是你,”他话锋一转,目光在范闲湿透、沾满泥污的衣袍上扫过,那眼神像冰凉的绸缎滑过皮肤,“此刻瞧着,倒比平日在本宫面前装睡、装糊涂时,要像个活人得多。”
火盆里的炭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小小的火星。
空气仿佛凝固了。
范闲脸上的那点残余的笑意瞬间冻结。李承泽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薄刃,精准地挑开了两人之间那层心照不宣的虚伪面纱。装睡?装糊涂?这是在赤裸裸地指摘他在朝堂上、在皇帝面前、在一切需要“糊涂”的场合里那副游刃有余的姿态。而“像个活人”的评价,更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刻薄的怜悯。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意混合着被戳穿的狼狈感,猛地从心底窜起。他盯着李承泽那张在炭火映照下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那双眼睛里没有胜利者的得意,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后的、深深的倦怠和一丝……同病相怜?不,范闲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这更像是猫看着爪下挣扎的鼠,带着点残忍的好奇。
他强迫自己放松紧握的拳头,指甲却已深深陷进掌心。他迎上李承泽的目光,嘴角慢慢扯开一个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冰冷的锋芒。
“彼此彼此。”范闲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淬了火的石子砸在凝滞的空气里,“殿下此刻这副病骨支离、强撑门面的样子,比起平日里在陛下面前演那‘兄友弟恭’、‘温良恭俭’的戏码,也要生动得多,至少……”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李承泽身上那件华贵却显得空荡荡的狐裘,以及他因寒冷和病弱而微微蜷缩的姿态,“看着像个人,而不是一尊摆着好看的琉璃菩萨。”
“琉璃菩萨?”李承泽低低重复了一遍,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东西。他忽然笑了起来,不是那种惯常挂在唇边的、虚浮的浅笑,而是从胸腔里震动出来的、压抑的闷笑。这笑声很快又牵动了肺腑,化作一阵更剧烈的咳嗽。他猛地侧过身,用手死死捂住嘴,瘦削的肩膀在狐裘下剧烈地颤抖着,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范闲的心跳,在那阵剧烈的咳嗽声中,莫名地漏跳了一拍。他看着李承泽咳得弯下腰,雪白的狐裘衬得他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那痛苦如此真实,绝非作伪。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心头。是快意?是担忧?还是……一种看到同样困兽般的挣扎而生出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触动?
咳嗽声终于渐歇。李承泽缓缓直起身,靠在软榻上,大口喘着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白得像鬼。他拿起旁边矮几上温着的一只小巧玉杯,抿了一口里面深褐色的药汁。苦涩的药味瞬间在温暖的车厢里弥漫开来,冲淡了之前的熏香。
放下玉杯,他用指尖轻轻拭去唇角的药渍,动作带着一种病态的优雅。他抬眼看向范闲,因为剧烈的咳嗽,眼底甚至泛起了生理性的水光,让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意外地显出一丝短暂的脆弱。他喘息着,声音虚弱却依旧带着那份刻在骨子里的讥诮:
“小范大人这张嘴,倒是比你的功夫……更毒辣几分。不过……”他微微喘息着,目光在范闲同样狼狈的脸上逡巡,带着一种奇异的审视,“比你在父皇面前,装睡时那副温顺无害的样子,确实要生动些。至少……”他模仿着范闲刚才的语气,唇边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看着像个人,而不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崽。”
披着羊皮的狼崽!
范闲的瞳孔骤然收缩。这评价如此精准,又如此恶毒,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竭力隐藏的本性之上。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冲上头顶,几乎要冲破理智的闸门。他猛地攥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车厢里温暖干燥的空气,此刻却像粘稠的毒液,堵住了他的呼吸。炭火盆跳跃的光映在他眼中,如同两簇幽暗燃烧的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