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泽静静地靠在软榻上，裹紧了狐裘，苍白的面容在炭火跳跃的光影里半明半暗。他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只是疲惫地合上了眼，对范闲瞬间爆发的汹涌怒意视若无睹。那份近乎挑衅的平静，比任何言语都更令人窒息。
车轮碾过泥泞，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时间在狭小空间里凝滞，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和炭火细微的毕剥。
范闲强迫自己松开拳头，指甲在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印痕，刺痛感带来一丝清醒。他缓缓靠回冰冷的车厢壁，闭上眼，试图将翻腾的杀意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压下去。
然而，就在他心神最为激荡、防备也因怒意冲击而出现一丝缝隙的刹那——
“笃！”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尖锐的异响，如同冰锥刺破薄纸，陡然穿透了厚重的车壁木板！那声音几乎被车轮碾过泥泞的噪音掩盖，却如同最精准的警铃，在范闲紧绷的神经末梢轰然炸开！
多年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本能，快过了大脑的思考。范闲的身体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做出了动作！他猛地睁开眼，瞳孔瞬间缩成针尖，身体如同受惊的猎豹般向侧前方扑出，同时闪电般伸出右手，五指张开，带着凌厉的劲风，精准无比地抓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及车壁的瞬间——
“噗！”
一支通体漆黑、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弩箭，箭头呈诡异的棱锥状，带着撕裂空气的细微尖啸，悍然穿透了装饰着繁复暗纹的坚硬乌木车壁！箭身带着巨大的动能，余势未衰，狠狠钉在了范闲刚才靠坐的位置——那厚厚的锦垫上！箭尾兀自剧烈震颤，发出令人牙酸的嗡嗡声！
冰冷的杀机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车厢！
范闲扑出的身体堪堪避过那致命的弩箭轨迹，指尖甚至能感受到箭簇擦过时带起的锐利气流。他落地的动作因车厢狭小而略显狼狈，单手撑地，目光死死钉在那兀自震颤的漆黑箭杆上。那箭头……三棱带血槽！是监察院内部特制、专门用来对付高手的破甲淬毒弩！是谁？！
这个念头闪电般掠过的同时，另一个更加冰冷、更加荒谬的认知，如同冰水当头浇下，让他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这辆马车的车壁！方才那支弩箭穿透的位置！那乌木的厚度，那内衬的柔韧夹层……这防御规格……这分明是监察院院长级别座驾才有的配置！李承泽……他的马车……
范闲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软榻上的李承泽！
几乎就在范闲扑出的同一刹那，李承泽也动了！他根本没有时间思考，身体如同绷紧后释放的弓弦，猛地从软榻上弹起！动作迅捷得完全不像一个病弱之人！雪白的狐裘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弧线。
“笃！笃！笃！”
又是三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锐器穿透木板声！呈品字形，封死了范闲可能闪避的所有角度！角度刁钻狠辣至极！
“小心！”
一声短促的厉喝，带着从未有过的急促，从李承泽口中迸出。他人在半空，动作快得只剩下一道白色的残影，右手闪电般探入宽大的袖袍之中！
“唰！”
一柄乌木为骨、金丝掐边、扇面绘着水墨山水的折扇，如同毒蛇吐信，骤然展开！扇骨边缘在昏暗的炭火光芒下，竟泛着一种诡异的、绝非装饰的金属冷光！
李承泽手腕一抖，那柄看似风雅的折扇瞬间化作一面坚不可摧的盾牌，精准无比地格挡在范闲身前！
“叮！叮！”
两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声爆响！两支角度刁钻的淬毒弩箭狠狠撞在展开的乌木扇面上，火星四溅！巨大的冲击力让李承泽持扇的手臂猛地一沉，整个身体都向后踉跄了一步，脸色瞬间煞白如雪。
然而，第三支弩箭！它如同潜伏的毒蛇，悄无声息地从一个极其阴险的、几乎贴着车底板的角度射来！目标直指范闲因躲避前两支箭而暴露出来的后腰空门！
李承泽的扇子刚刚格开正面两支箭，力道已老，旧力刚去，新力未生！根本来不及回防！
千钧一发！
李承泽眼中寒光暴射！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痛刺激下，强行逆转气息，身体以一个极其别扭、甚至可能损伤经脉的角度强行拧转！同时左手不顾一切地探出，五指箕张，竟是要用那只苍白的手掌，直接去硬抓那支角度刁钻的毒箭！
“殿下不可！”范闲的厉吼声在狭小的车厢里炸响！他看得分明，那箭簇上幽蓝的色泽，显然是剧毒！李承泽的手若碰上，必死无疑！
范闲的反应更快！在怒吼出口的同时，他的身体已经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他不再闪避，反而迎着那支毒箭的方向猛地一踏车厢底板，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般向前撞去！目标不是箭，而是拧身探手的李承泽！
他要用自己的身体，去撞开李承泽！
两人的身体在电光火石间狠狠撞在一起！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利器撕裂皮肉的声音响起！
范闲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在自己右侧肩胛下方，尖锐的剧痛瞬间炸开！他闷哼一声，身体被撞得向前扑倒，重重压在了被他撞开的李承泽身上。
李承泽被他撞得仰面倒在柔软的锦垫上，闷哼一声，本就苍白的脸上血色尽褪。他持扇的右手无力地垂下，那柄价值不菲的折扇“啪嗒”一声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扇面上赫然钉着两支漆黑的弩箭，箭尾还在微微颤动。
范闲压在李承泽身上，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正从肩胛下方迅速洇开，浸透了衣衫。是血。但……不是他的！
他猛地撑起身体，低头看向身下。
李承泽的左臂衣袖，靠近手肘的位置，被撕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一支通体漆黑的弩箭，赫然贯穿了他的小臂！箭簇带着淋漓的鲜血，从另一侧狰狞地透出！深红的血液正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雪白的狐裘内衬和身下的锦垫。那伤口周围的皮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种诡异的青紫色！
毒！
巨大的眩晕感和失血带来的寒冷瞬间席卷了李承泽。他紧咬着下唇，唇色惨白，额角青筋暴起，冷汗如同小溪般涔涔而下，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那双总是带着倦怠和讥诮的眼睛，此刻因剧痛而瞳孔放大，里面清晰地映着范闲惊愕的脸。
“护……驾……”李承泽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随即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车厢外，激烈的厮杀声、刀剑碰撞的刺耳锐响、护卫的怒吼和濒死的惨嚎如同沸腾的油锅，瞬间炸开！显然，袭击者不止一波弩箭！
范闲脑中一片轰鸣。李承泽替他挡了箭？这念头荒谬得让他几乎想笑，可眼前汩汩涌出的黑血和那张瞬间失去生气的脸，冰冷地嘲笑着他的想法。他猛地撕开李承泽左臂伤口周围的衣料，露出那狰狞的贯穿伤。青紫的毒痕正沿着血管急速向上蔓延！
“王启年！药！我的解毒丹！快！”范闲朝着车外嘶声大吼，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肩胛的剧痛而撕裂变调。
几乎是吼声落下的同时，车厢门被猛地拉开一条缝，王启年那张沾满雨水和血污的脸探了进来，满是惊惶：“大人！外面顶不住了！对方人太多，全是死士！啊！二殿下他……！”他看到李承泽的伤势，吓得魂飞魄散。
“药！”范闲厉声打断他，眼中是骇人的猩红，“我怀里！青色瓷瓶！”
王启年手忙脚乱地探身进来，在范闲湿透的衣襟里一阵摸索，终于摸出一个拇指大小的青色瓷瓶。范闲一把夺过，拔掉塞子，倒出两粒龙眼核大小、散发着奇异苦涩清香的黑色药丸。他捏开李承泽的下颌，毫不犹豫地将一粒塞进他嘴里，另一粒则被他狠狠捏碎成粉末，毫不犹豫地按在了那不断涌出黑血的狰狞伤口上！
药粉接触到翻卷的皮肉和污血，发出轻微的“滋滋”声，一股更加浓郁苦涩的药味混合着血腥气在车厢里弥漫开来。李承泽昏迷中痛苦地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的、却异常熟悉的苦涩药香，伴随着李承泽因痛苦而急促的呼吸，钻进了范闲的鼻腔。
这味道……
范闲的动作猛地僵住，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他死死盯着李承泽苍白如纸的脸，再低头看向自己染满对方黑血和解毒药粉的手。那股从李承泽衣袖间散逸出来的、被血腥气掩盖的淡淡药味……那种奇特的、带着一丝回甘的苦涩基调……和他自己日常服用、用来化解体内各种慢性奇毒的汤药，味道几乎一模一样！
是巧合？还是……
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这辆堪比监察院院长座驾防御的马车，那柄暗藏杀机的折扇，还有这和自己同源的解毒药味……李承泽，这位看似在权力漩涡边缘挣扎求生的病弱皇子，他暗地里究竟在对抗着什么？他所承受的“惊喜”，是否远比自己想象的更为致命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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