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灰白如同宣纸上晕开的水痕,悄无声息地浸润着东方的天际。黑暗如同巨大的幕布被缓缓掀起一角,露出其后潜藏的光明轮廓。雨后的山林,空气清冽得刺鼻,混杂着泥土、草木和淡淡的血腥气。鸟鸣声试探性地响起,从一两声怯生生的啁啾,渐渐连成一片,宣告着劫后余生的清晨。
篝火早已熄灭,只余下一堆冰冷的灰烬和几缕倔强的白烟。
怀中的身体动了动。
范闲立刻低下头。李承泽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抖了几下,终于缓缓掀开。那双深邃的眼眸初时还蒙着一层高烧后的迷茫水雾,仿佛迷失在混沌的梦境边缘。然而,仅仅一瞬之后,那层雾气便如同被无形的寒风吹散,露出底下深潭般的幽冷和清醒。
李承泽的目光先是茫然地落在范闲近在咫尺的下颌上,随即缓缓上移,对上范闲低垂的、带着复杂审视意味的眼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那双刚清醒的眸子里,清晰地掠过一丝极度的惊愕和难以置信,随即被一种深沉的、近乎本能的戒备和冰冷所覆盖。所有的脆弱、依赖、甚至昏迷中那片刻的安宁,都在与范闲视线相接的刹那,被一种坚硬无比的甲胄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猛地用力,试图从范闲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动作牵扯到左臂的伤口,剧痛让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咬紧牙关,没有发出第二声,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将自己的身体向后挪开,紧紧靠在冰冷的石壁上,仿佛要拉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范闲的手臂还保持着环抱的姿势,怀中骤然空落。他看着李承泽瞬间恢复的冰冷和疏离,看着他因剧痛而微微颤抖却依旧挺直的脊背,看着他眼中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霜,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是预料之中,却依旧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
“殿下醒了?”范闲放下手臂,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刚才那个紧紧拥抱的人不是他。
李承泽没有立刻回答。他急促地喘息了几下,努力平复着伤口的剧痛和方才挣脱带来的眩晕感。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左臂被仔细包扎过的伤口上,布条干净整齐,显然是处理过的。他又飞快地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盖着的、明显属于范闲的、半干的外袍,以及旁边那堆冰冷的篝火灰烬。
再抬眼时,他眼中的冰冷似乎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那缝隙迅速弥合,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潭。
“有劳小范大人了。”李承泽的声音异常沙哑,带着高烧后的虚弱,语调却已恢复了惯常的、带着一丝疏离的平稳,如同冰封的湖面,“看来,本宫这条命,又欠了小范大人一次。” 他微微勾起唇角,那笑容极淡,极冷,没有丝毫温度,更像是一个刻在脸上的符号。
范闲看着他迅速戴回那副完美无瑕的面具,看着他强撑着病体也要维持的皇子仪态,心底那点微弱的失落瞬间被一种冰冷的嘲讽取代。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同样没什么温度的笑意:
“殿下言重了。若非殿下替臣挡下那支毒箭,此刻躺在这里的,就该是范某了。算起来,是范某欠殿下一命。”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直视着李承泽,“只是不知,殿下那辆堪比监察院院长座驾的马车,还有那柄……救命的折扇,算不算在‘欠命’的账本里?”
李承泽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范闲话里的试探如同锋利的针尖,直刺要害。但他脸上那层完美的冰壳没有丝毫裂痕,反而加深了唇边那抹冷峭的弧度。
“马车不过是父皇体恤,赐下代步之物罢了。至于那柄扇子……”他抬起没受伤的右手,似乎想做个无谓的手势,牵动伤口又是一阵蹙眉,声音却依旧平稳,“不过是个玩物,凑巧结实些。小范大人若是喜欢,改日送你十把八把也无妨。”
轻描淡写,四两拨千斤。将所有的异常都归结于“皇恩浩荡”和“凑巧”。
范闲盯着他,没有继续追问。有些事,点到即止。逼得太紧,只会让这狡猾的狐狸彻底缩回洞里。他看着李承泽强忍痛苦挺直的脊背,看着他苍白脸上那层虚浮的平静,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将所有情绪都锁在冰面之下的眼睛。
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无力感,如同洞外弥漫的晨雾,无声无息地将范闲包裹。他们都在演戏,都在伪装,都在巨大的阴影和枷锁下挣扎求生。李承泽的毒来自深宫,他的“枷锁”来自命运。他们洞悉彼此的部分真相,甚至在最危险的关头不得不性命相托。可那又如何?
这脆弱的、建立在生死危机之上的片刻“坦诚”,如同晨雾中的蛛网,阳光一照,便会消散无踪。他们终究要回到各自的棋局,戴上各自的面具,在权力的绞肉机里继续周旋、算计,甚至……为敌。
“呵,”范闲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自嘲,“殿下大气。不过扇子就不必了,范某怕消受不起。”他扶着冰冷的石壁,缓缓站起身。一夜的紧绷、伤痛和抱着一个成年男子的僵坐,让他全身的骨头都在叫嚣。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李承泽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抬起,晨光熹微中,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映着范闲同样疲惫的身影,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沉入无边的平静。
“小范大人,”李承泽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平稳,也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属于皇子的疏离,“天亮了。该回京复命了。你答应父皇的奏章……”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想必……已经构思周详了吧?”
奏章。复命。
冰冷的现实随着这两个词,如同潮水般重新涌回。昨夜的生死与共,山洞里的片刻依偎,那些模糊的呓语和苦涩的药味,都像一场遥远而不真实的梦。
范闲背对着洞口,那抹灰白的天光勾勒出他挺拔却略显疲惫的轮廓。他沉默了片刻,没有回头。然后,他弯腰,拾起地上那件沾染了泥土和血迹、昨夜盖在李承泽身上的外袍,随意地搭在臂弯。
“殿下放心。”范闲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回,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该写的,不该写的,范闲心里有数。”
他迈步,朝着洞口那片逐渐明亮的天光走去。脚步踩在湿润的腐叶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李承泽靠坐在冰冷的石壁阴影里,看着范闲的身影融入洞口的光线之中。晨光勾勒出他离去的背影,将那轮廓描摹得清晰而坚定,仿佛昨夜的一切脆弱、狼狈和那短暂得如同幻觉的依偎,都已被他抛在身后,随着那堆冰冷的灰烬一同沉寂。
左臂的伤口依旧在抽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闷痛。那苦涩的药味,混杂着范闲外袍上残留的、极其微弱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一种干净的、带着点硝烟和汗水的味道——萦绕在鼻端。李承泽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道疲惫的阴影。
复命。奏章。朝堂。父皇……
那巨大的、无形的、名为“庆国”的冰冷机器,正等待着他们重新归位。昨夜的山洞,那片刻的喘息和意外袒露的脆弱,终究只是漫长棋局中一次意外的、微不足道的停顿。
他缓缓睁开眼,眼底最后一丝因高烧和虚弱带来的迷茫彻底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潭。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努力挺直脊背,尽管这个动作让他额角的冷汗瞬间又密了一层。属于二皇子李承泽的、完美无瑕的疏离与平静,重新覆盖了他苍白的面容,如同戴上最坚固的面具。
洞口处,范闲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在那片越来越亮的晨光里。脚步声远去,只有山林间清脆的鸟鸣和树叶滴落雨水的声响,填补着山洞里的寂静。
李承泽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自己身侧,地上那堆冰冷的篝火灰烬上。几缕倔强的白烟,还在丝丝缕缕地向上飘散,在清冷的空气中画出虚幻的痕迹。
他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指尖无意识地探向那堆灰烬的上方。一缕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如同幻觉般,轻轻熨帖着他冰冷的指尖。
那暖意如此微弱,转瞬即逝,快得让人怀疑是否真的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