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傍晚,李承泽回府后,并未如常去湖心亭或荡秋千,而是直接进了书房。范闲守在门外,看似眼观鼻鼻观心,实则全副心神都关注着里面的动静。
时间一点点流逝,书房内寂静无声。这种寂静,比雷霆震怒更让人难熬。
终于,里面传来了李承泽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必安,进来。”
范闲推门而入,只见李承泽背对着他,站在窗前,窗外细雨依旧。那本《雍山夜话》摊开在书案上,正好翻到他补诗的那一页。
“这诗,”李承泽没有回头,声音懒洋洋的,却带着冰碴,“你写的?”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那四行墨迹。
范闲垂下头,用谢必安式的刻板回答:“殿下明鉴,属下前日在旧书市拾得残卷,见字迹有趣,照描摹习,不慎污了殿下藏书,请殿下责罚。”这是他早就想好的托词,一个剑客突然对文字感兴趣,虽突兀,却也并非完全说不通。
“照描?”李承泽缓缓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锐利得像要剖开范闲的皮囊,直视内里的灵魂,“谢必安,你跟我几年了?”
“七年又四个月。”范闲准确报出卷宗上记载的时间。
“七年又四个月……”李承泽重复了一遍,走到书案前,指尖轻轻拂过那墨迹未干(实则是他故意洒上几点水珠,制造的效果)的诗句,忽然笑了,那笑容冰冷而破碎,“七年了,我竟不知,你还有这般……玲珑心思。”
他猛地攥紧了诗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就在范闲以为他会发作时,他却忽然松了手,将诗集随意地掷进了一旁取暖用的炭火盆中。
橘红色的火焰猛地舔舐上纸张,贪婪地吞噬着那些清冷的诗句,包括范闲添上的那四行。
“殿下!”范闲失声,下意识上前一步。这反应,半是真,半是假。真是因为那毕竟是他与李承泽跨越两世的一次隐秘“对话”;假,则是要维持一个忠心护卫见到主人焚毁心爱之物时的惊愕。
李承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火焰将诗集吞没,化为灰烬。跳跃的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不定。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火焰的噼啪声掩盖,却清晰地钻入范闲的耳中:
“这诗……还有写这诗的人,”他顿了顿,侧过头,目光幽深地看了范闲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探究,有一丝极淡的……或许是自嘲,“都不该留在世上。”
他顿了顿,补充了最后一句,声音低得如同梦呓:
“太像一个人了。”
一句话,如同惊雷,在范闲的脑海中炸开。
他知道了?他怀疑了?他看出了这笔迹里隐藏的、属于范闲的风骨?还是说,他只是从这诗句的意境里,嗅到了某种熟悉的气息?
范闲僵立在原地,看着那盆吞噬了《雍山夜话》的火焰,仿佛也灼烧着他的灵魂。李承泽最后那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了他的心脏,名为“前世”的毒,顺着这根针,缓缓注入,带来绵密而深刻的痛楚与……一种奇异的、被看穿隐秘的悸动。
这一次试探,他似乎触及了李承泽内心深处某个柔软的角落,但也无疑将自己暴露在了更大的危险之下。然而,范闲此刻心中涌起的,除了警惕,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这场游戏,终于不再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