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局势,如同盛夏暴雨前的闷热,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暗流在歌舞升平的表象下汹涌,各方势力都在等待着那最终时刻的来临。范闲以“谢必安”的身份,像一颗钉子,牢牢楔在李承泽身边,用他超前的预知和冷酷的手段,一次次化解着来自东宫、长公主,甚至隐隐来自那座至高宫殿的杀机。李承泽对他的倚重与日俱增,那种超越主仆的、近乎诡异的默契,让府中其他家将都感到诧异,但那份审视与探究,也从未离开过李承泽的眼底。
范闲知道,风暴将至。大东山,那是前世一切悲剧的放大器,是庆帝精心布置的修罗场,也是李承泽命运的断头台。他不能再等了。
机会来自于一次极其隐秘的拦截。通过前世记忆里几个不为人知的监察院暗桩和信息传递渠道,范闲竟真的截获了一道密旨——并非明发,而是通过皇室暗卫系统直接下达给李承泽的密旨。内容与他前世的记忆分毫不差:庆帝离京赴大东山,命二皇子李承泽“监国”,并“便宜行事”,措辞含糊却充满了诱惑与杀机。
前世,李承泽便是接了这道看似赋予无上权柄的旨意,在太子的逼迫和自身野心的驱动下,踏出了那万劫不复的一步,最终换来了一纸赐死诏书。
夜色深沉,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范闲屏退了所有侍卫,亲自守在门外,直到确认四周再无耳目,才拿着那道密旨,步履沉重地走了进去。
李承泽还未睡,正对着一盘残棋独自思索。烛光映着他略显苍白的脸,眼下有淡淡的青影。见范闲进来,他挑了挑眉,待看到范闲手中那明黄色的卷轴时,神色骤然一凝。
“何处得来?”他的声音有些发紧。
范闲没有回答,而是将密旨直接摊开在李承泽面前的棋盘上,黑白棋子被搅乱。然后,他又从怀中取出另一份他自己伪造的、笔迹印章几乎可以乱真,内容却截然不同的“密旨”——那是前世事件平息后,他从庆帝书房暗格中看到的,真正准备赐死李承泽的诏书草稿。他将这份伪造的“结局”并排放在了一起。
“殿下若按此旨意行动,”范闲指着那份“监国”密旨,声音低沉而冰冷,“那么三日后,等着殿下的,便是这一份。”他的手指移向那份“赐死诏书”。
李承泽的目光在两份旨意间来回扫视,起初是震惊,随即是怀疑,但当他看清那份“赐死诏书”上熟悉的、属于庆帝近身秉笔太监的细微书写习惯和他认知中父皇的冷酷逻辑时,他的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拿着棋子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书房里死寂一片,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良久,李承泽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死死盯住范闲,那眼神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看穿:“你究竟是谁?”
这句话,他问得极轻,却重若千钧。不再是试探,而是带着一种濒临真相边缘的、近乎狰狞的质询。
“哐当——!”
窗外,恰在此时,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紧随其后的惊雷炸响,震得窗棂嗡嗡作响。烛火剧烈地摇晃起来,在范闲脸上投下明暗不定、如同鬼魅的光影。
在那转瞬即逝的电光中,李承泽清晰地看到,眼前这张属于谢必安的、冷硬的脸,其眼神深处翻涌着的,是绝不属于一个剑客的、复杂到极致的痛苦、决绝,以及……一种他曾在另一个人眼中见过的、熟悉的光芒。
范闲的咽喉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胸骨。他知道,这一刻,再也无法完全隐瞒了。他向前一步,逼近李承泽,无视对方身上瞬间腾起的戒备与寒意,声音沙哑地开口:
“我是……”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仿佛每个字都带着血丝,“殿下醉酒时,曾拽着衣袖,说过想与之同饮……却求而不得的人。”
他说的,是前世某次宫宴后,李承泽罕见的失态,屏退了左右,只拉着他,在空旷的宫殿廊下,说过的那些含糊又惊世骇俗的醉话。那是绝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的隐秘!
死寂,如同实质般蔓延开来,压得人无法呼吸。
李承泽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他像是被这句话烫到,又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猛地向后踉跄一步,撞在棋桌上,黑白棋子哗啦啦散落一地。他死死瞪着范闲,胸口剧烈起伏,那张总是带着疏离笑意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乎崩溃的裂痕。
“放肆!”
他几乎是嘶吼出声,抓起手边那只葡萄藤纹银杯,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范闲砸去!银杯擦着范闲的额角飞过,带出一道血痕,碎片溅落,有一片甚至深深扎进了范闲的膝间,鲜血瞬间洇湿了裤管。
可范闲不退反进!
他忍着膝上的剧痛,一步上前,在李承泽惊愕的目光中,猛地攥住了他那只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微微颤抖、尚且沾着葡萄汁液的手,强硬地、不容拒绝地,将其按在了自己左胸心口的位置。
掌心下,那颗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和速度,疯狂地跳动着,如同战鼓,如同惊雷,透过温热的胸膛,清晰地传递到李承泽冰凉的指尖。
“殿下若不信,”范闲直视着他震动不已的眸子,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若觉得我是妖孽,是邪祟,此刻便杀了‘谢必安’,掏出这颗心看看……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谁!”
那剧烈的跳动,震开的何止是李承泽的恐惧与怀疑?那更是范闲压抑了两世,直至生死相隔、重来一回,才终于敢宣之于口的答案——那些牛栏街初遇时莫名的“似曾相识”,流晶河舫上对视时心头掠过的异样,无数次交锋中混杂着厌恶的吸引,乃至最后毒酒穿肠时,那如同地狱业火般焚烧灵魂的悔恨与“若早识本心”的顿悟!
李承泽的手被牢牢按在范闲心口,他能感受到那蓬勃的生命力和几乎要跃出胸膛的情感。他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想要挣脱,却又仿佛被那滚烫的温度和剧烈的跳动所俘获。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微微翕动,眼神里充满了混乱、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巨大真相冲击后的茫然。
就在这时,范闲清晰地看到,李承泽的眼角,竟不受控制地滑下了一滴泪。很轻,很快,在摇曳的烛光下几乎看不真切,但确实存在。
也就在这一刻,李承泽猛地抽回了手,仿佛被那滴泪烫伤。他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仰起头,发出一声似哭似笑、充满了无尽疲惫与嘲弄的叹息。
他不再看范闲,目光空洞地望着屋顶的梁柱,用一种近乎虚无缥缈的声音,轻轻吐出了那个禁忌的名字:
“范闲……”
他满意地,或者说,是绝望地,感受到掌下的躯体——无论是谢必安的,还是内里那个灵魂的——控制不住地剧烈一震。
“你果然……”李承泽缓缓转过头,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后的、破碎的平静,他看着范闲,一字一顿,如同最后的审判:
“你连装,都装不像。”
“谢必安……”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他从来不敢……也从来不会,直视我的眼泪。”
话音落下,书房内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声,以及窗外淅淅沥沥、终于落下的雨声。
京都的夜,彻底乱了。而比这夜色更乱的,是两颗在命运漩涡中,终于赤裸相对,再也无法自欺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