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的钟鸣响彻京都上空,如同涤荡旧尘的潮汐。曾经的二皇子府邸,如今的闲人居所,却仿佛被时光遗忘,依旧保持着那份不合时宜的静谧。湖心亭中,水波不兴,残荷听雨,李承泽正慢条斯理地煮着一壶新茶,白汽氤氲,模糊了他过于清晰的眉眼。
范闲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他身上还带着些许风尘,是刚从城外一处隐秘庄园归来,那里安置着“重伤不治”的谢必安的最后痕迹。宫变之夜,谢必安的躯壳为护主遭受重创,筋脉尽断,药石罔效,在范闲怀中“溘然长逝”,合情合理,无人起疑。而真正的范闲,在谢必安生命最后的余烬里,如同蜕壳的蝉,彻底挣脱了那层束缚,寻回了自己的形貌,尽管内里修为还需时日慢慢恢复。
李承泽没有抬头,专注地将沸水注入茶盏,看着茶叶舒展沉浮,仿佛那钟声与他毫无干系。直到范闲的阴影落在石案上,他才懒懒抬眼,唇角勾起一抹惯有的、带着三分讥诮的笑意:
“新朝伊始,百废待兴。陛下日理万机,怎么有暇来理会我这‘前朝余孽’?”他特意加重了“余孽”二字,语气轻飘飘的,听不出喜怒。
范闲不答,目光落在他颈间,那根红绳空荡荡地垂着,那颗“闲”字章不见了。他心头莫名一紧,随即又释然。前世纠葛,如同那本《雍山夜话》,焚毁了也好。
他走上前,在李承泽对面坐下,无视对方略带挑衅的眼神,从怀中取出一物,推了过去。不是诏书,不是印信,而是一枚温润剔透的白玉印章。玉石质地极佳,雕工却略显生涩,显然是新近完成。印章顶端,巧妙地浮雕着并蒂莲,双生同枝,纠缠依存。印底,并排刻着两个小字——“泽”与“闲”。
李承泽拈起那枚印章,指尖感受到玉质的温凉。他仔细端详着那并蒂莲,又翻转过来,看着底下那两个紧紧依偎的名字,脸上的讥诮慢慢淡去,化为一种复杂的沉寂。
“牢笼已破。”范闲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指了指自己,又指向亭外这片不再受皇家规制的天地,“谢必安死了,死得其所。二皇子李承泽,也‘死’在了那场宫变里。”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李承泽:“从今往后,没有什么磨刀石,也没有什么执刀人。这一世,我陪你,尝尝你诗中向往的,也尝尝我补句里许诺的——‘人间第一流’的滋味。”
不是权倾朝野,不是富甲天下,而是超脱樊笼,依从本心,做那真正自在的第一流。
李承泽久久沉默,指腹反复摩挲着那“泽”与“闲”。忽然,他抬起另一只手,送到唇边,贝齿用力一咬,指尖瞬间沁出鲜红的血珠。在范闲惊愕的目光中,他将那血珠精准地抹在了并蒂莲的蕊心之上。
殷红的血渍迅速渗入玉质的细微纹理,将那朵莲花染上一抹惊心动魄的艳色。
“光刻的不算,”李承泽抬起眼,眸子里是范闲熟悉的偏执与一丝近乎残忍的认真, “血染的,才算数。”
他以最原始、最痛楚的方式,在这象征新生的信物上,烙下了属于他们的、无法磨灭的印记。这人间春色,须得用血与火淬炼过,才担得起。
范闲看着他那染血的指尖,看着玉印上那抹刺目的红,心头百感交集,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又带着纵容的叹息。他伸出手,不是去拿那印章,而是轻轻握住了李承泽受伤的手指,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低头为他仔细涂抹包扎。动作自然,仿佛做过千百遍。
暮色渐沉,夕阳的余晖将湖面染成暖金色。石案上,那盘紫莹莹的葡萄显得格外诱人。范闲包扎好,顺手捻起最饱满的一颗,指尖微一用力,熟练地剥开薄皮,剔去其中细小的籽,然后将那晶莹剔透的果肉,自然而然地递到李承泽唇边。
李承泽看着他,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拒绝,微微倾身,就着他的手,将那颗葡萄含入口中。温软的唇瓣与微凉的指尖一触即分,舌尖似乎在不经意间,极轻地掠过范闲的指腹。
一阵细微的战栗,如同电流,从指尖瞬间窜至四肢百骸。
范闲的手指僵在半空,那被舌尖触碰过的地方,仿佛燃起一簇小小的火苗。
——恍如隔世。却又清晰地与记忆深处某个瞬间重叠。那是鸿胪寺初次正式相见,他拾起对方不慎跌落的玉簪,归还时,指尖也曾这般无意相触,激起过一丝当时被忽略、如今却惊心动魄的火花。
原来星火早已埋下,只是被权谋、立场、误解层层覆盖。如今燎原烈烈,终于烧穿了轮回与算计,将两颗同样骄傲、同样伤痕累累的灵魂,彻底锻造成相依为命的剑与鞘。无需言语,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便已道尽所有。
“范闲。”李承泽咽下葡萄,忽然轻声唤道。
“嗯?”范闲收回手,指尖那点湿热的触感犹在。
“若早十年……”李承泽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惘然。
“没有如果。”范闲果断地截断了他的话头,伸手,将他微凉的手紧紧攥入掌心,力道之大,不容他挣脱,“现在,此刻,就是最好的时辰。”
他拉着李承泽站起身,走到亭边,望向那片被夕阳浸染的、不再属于庆帝、不再属于任何皇权的天空与湖光。身后是焚毁的诗集,是破碎的棋盘,是假死的诏书,是染血的印章。身前,是终于握在手中的、真实的人间春色。
李承泽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坚定而温暖的力度,看着两人在夕阳下拉长的、依偎在一起的影子,一直紧绷的肩颈,终于缓缓松弛下来。他反手,同样用力地,回握住了那只手。
人间春深,岁月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