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局新弈（一）

很多年后，范闲偶尔会想起流晶河上的那座清雅花舫，想起卧坐在榻上那个看似惫懒，实则内心计算着京都每一步的少年。那时的他，以为重生是一次上天赐予的、用来纠正所有错误的机会，是让他来赢的。直到他再次站在京都这盘大棋面前，尤其是再次面对那个坐在铺着华贵软垫的榻上，一边咳嗽一边读着《红楼》，眼神却清亮如寒星的男人时，他才明白，重生或许不是让他来赢的，而是让他来看清的。看清这棋局，看清这人心，更看清自己心底那盘绕了两世的、对二皇子李承泽那复杂难言的迷雾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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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世，他糊涂。不是说他输得糊涂，事实上，在庆帝那非人的算计和绝对的力量面前，他最后惨烈的“赢”，也带着同归于尽的虚无。他的糊涂在于，他始终没能真正读懂自己对于李承泽这个“敌人”的全部情感。那不仅仅是棋逢对手的忌惮与欣赏，不仅仅是因叶轻眉之死而产生的同病相怜与迁怒，不仅仅是看着一个同样惊才绝艳的灵魂被权力扭曲、最终走向毁灭的惋惜与愤怒……里面似乎还掺杂了些别的，一些更私人、更幽微、更不容于这冷酷世道的东西。只是上一世，他被仇恨、责任、恐惧和那看似清晰的敌我界限包裹着，直到李承泽在他面前呕血而亡，那根紧绷的弦骤然断裂，空落落的回响里，他才隐约触摸到那情感的轮廓，却已为时太晚。

这一世，他带着那空落落的回响醒来，在澹州的晨光里，首先感受到的不是重获新生的喜悦，而是心脏深处传来的一阵尖锐的、为那个已然不在的“敌人”而起的刺痛。他决定，这一世，他要弄明白。

所以，当京都的使者再次到来，当费介再次出现，他表现得比上一世更加“顺从”，也更加“锐利”。他需要更快地拥有力量，拥有话语权，不是为了重复那条染血的道路，而是为了拥有足够的力量，去改变那条既定轨迹上，最让他意难平的结局。

入京，城门口，没有意料中的刺杀。范闲坐在马车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膝头。他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李承泽不是会放弃试探的人，他的安静，往往意味着更深沉的谋划。

“哥，你在想什么？”范若若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拉回。

范闲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范若若看不懂的复杂：“在想……这京都的风，似乎比记忆中更冷，也更有意思了些。”

他主动去了靖王府的诗会。一切仿佛按下了重播键，贺宗纬的刁难，郭保坤的愚蠢，都在预料之中。他依旧吟出了杜甫的那首《登高》，依旧是满座皆惊。但他的目光，却始终若有若无地扫向那个角落。

李承泽来了。依旧是那副散漫的皇子姿态，倚在软榻上，仿佛周遭的喧嚣都与他无关。他穿着那身熟悉的华服，眉眼间带着一丝倦怠，一丝疏离，还有一丝深藏于内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锐利。当范闲吟出“无边落木萧萧下”时，李承泽拾起葡萄的手微微一顿，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穿越人群，精准地落在了范闲脸上。

那目光，与记忆中一般无二。带着审视，带着探究，带着一丝遇到同类般的、混杂着警惕与兴味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