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之是被布谷鸟叫醒的。
窗外的雾浓得像化不开的牛乳,布谷鸟的叫声从雾里钻进来,“咕咕”两声,又被浓雾裹住,听起来闷闷的,像隔着层潮湿的棉絮。她睁开眼时,沈惊寒正坐在窗边的梳妆台前,手里拿着把桃木梳,慢悠悠地梳着长发。
晨光透过雾霭,在她发间镀上一层朦胧的白,发丝顺着木梳的齿缝滑落,像淌过一捧细流。林砚之盯着那把梳子看了会儿,忽然想起昨夜自己好像醉了,还抱着沈惊寒的胳膊说了些胡话,脸颊“腾”地就热起来,连忙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出双眼睛偷偷往外瞧。
“醒了?”沈惊寒转过头,嘴角带着点浅淡的笑意,“阿婆说今早雾大,正好适合晒草药,让我们去把昨天采的菌子挑拣出来,好的晒成干货,嫩的留着中午炒。”
林砚之“嗯”了一声,掀开被子时才发现自己换了身干净的细布睡衣,袖口还绣着半朵兰草——是沈惊寒补裙子时用的那种淡青布。她摸着袖口的针脚,忽然想起昨夜似乎是沈惊寒把她抱回屋的,心跳顿时像被布谷鸟的翅膀扑腾得乱了节奏。
“快起来梳洗,我煮了陈皮水,醒酒的。”沈惊寒把梳子放回妆奁,转身往灶房去,裙角扫过竹编的床沿,带起一阵轻响。
灶房里弥漫着陈皮的清香。阿婆已经把晒草药的竹匾搬到了廊下,正蹲在那里翻晒昨日采的艾草,叶片上的露水顺着指缝滴在青石板上,晕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醒啦?”阿婆抬头看她,眼里的笑带着点促狭,“昨夜可把你姐姐累坏了,抱着你跟抱头小猪似的。”
林砚之的脸更红了,低头去端沈惊寒递来的陈皮水,指尖刚碰到陶碗就被烫得缩回来,惹得沈惊寒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慢点,刚熬好的。”
温热的触感从手腕漫上来,像浸了热水的毛巾裹着,林砚之僵着胳膊喝了两口,陈皮的微苦混着回甘滑进喉咙,果然清醒了不少。她偷偷抬眼,看见沈惊寒正站在竹匾前挑拣菌子,指尖捏着朵松乳菇,对着晨光仔细看菌褶上的纹路,侧脸的轮廓在雾里柔和得像幅水墨画。
“这个要怎么挑?”林砚之凑过去,想掩饰自己的窘迫。
“看菌盖,边缘卷着的才新鲜,要是平了就老了。”沈惊寒把挑好的乳菇放进竹篮,“还有菌柄,捏着硬挺的留着晒,软塌的就今天吃掉。”
两人坐在廊下的小板凳上,面前摆着个大竹匾,里面摊着各色菌子。雾渐渐淡了些,阳光从竹叶的缝隙漏下来,在菌子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林砚之学着沈惊寒的样子捏菌柄,指尖偶尔碰到她的手,就像被雾里的露水打湿似的,一阵轻颤。
“姐姐,你以前住的地方,也有这么多菌子吗?”林砚之捏着朵青头菌,忽然问。
沈惊寒的动作顿了顿,目光望向雾蒙蒙的远山:“没有这么多野菌,院子里种着些牡丹和玉兰,到了春天,母亲总爱摘下花苞插在瓶里。”
“牡丹好看吗?”林砚之的眼睛亮起来,“阿婆说城里的花都是往瓶子里插的,不像后山的野蔷薇,爬得满墙都是。”
“没你好看。”沈惊寒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得不妥,耳根微微发烫,连忙低头去翻菌子,“我是说……野蔷薇更鲜活些。”
林砚之却没听出她的慌乱,只是红着脸把青头菌往竹匾深处藏了藏,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我才不好看……”话没说完,就被布谷鸟的叫声打断,“咕咕”两声,像是在笑她。
雾散时,日头已经升到半空。阿婆把晒好的艾草收进麻袋,说要拿去镇上换些针线,临走前嘱咐她们:“中午把剩下的菌子炒了,灶上温着昨天的米饭。”
院子里只剩下她们两人。大黄狗趴在门槛边打盹,尾巴随着布谷鸟的叫声轻轻晃。沈惊寒去井边打水,林砚之跟在后面,看着她弯腰提水桶,发辫垂在背后,随着动作轻轻扫过粗布裙的领口,忽然想起昨夜自己说她身上像松针的胡话,脸又开始发烫。
“姐姐,我帮你烧火吧。”她转身往灶房跑,想躲进烟火气里掩饰脸红,却被沈惊寒拉住手腕。
“灶膛里的火要等阿婆回来才让烧,怕我们烫着。”沈惊寒的指尖微凉,“不如去竹林里走走?雾刚散,竹荪说不定长出来了。”
林砚之立刻点头,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她回屋找出两把小铲子,又拿了个竹篮,拉着沈惊寒往竹林跑,裙摆扫过带露的蕨类植物,溅起细碎的水珠,落在两人的布鞋上,像撒了把碎银。
竹林里的雾还没散尽,空气里飘着竹叶的清香,混着泥土被雾打湿的腥气。阳光从竹枝的缝隙漏下来,在地上织成晃动的金网。林砚之蹲在竹根下扒开落叶,忽然低呼一声:“找到了!”
沈惊寒凑过去看,只见潮湿的泥土里藏着几株竹荪,白白的菌柄裹着层网状的菌裙,像穿着纱裙的小姑娘,果然如沈惊寒说的那样,漂亮得让人舍不得碰。“轻点儿挖,别碰坏了菌裙。”沈惊寒说着,用铲子小心翼翼地沿着菌根挖下去,动作轻柔得像在拾掇易碎的瓷器。
林砚之学得认真,指尖轻轻捏住菌柄,跟着铲子的弧度往上提,一株完整的竹荪就落在了她手心里。菌裙上还沾着泥土,她却像捧着宝贝似的,小心地放进竹篮:“等下回去让阿婆炖鸡汤,肯定比松乳菇还鲜!”
两人在竹林里穿梭,林砚之的眼睛像沾了露水的镜子,总能在最隐蔽的竹根下找到竹荪。她一会儿喊“姐姐快来,这里有三株”,一会儿又蹲在石缝边叫“这个菌裙好长”,声音清亮得惊起几只山雀,扑棱棱地穿过竹枝,把雾都搅散了些。
沈惊寒跟在后面,看着她扎着两个小辫的背影在竹林里晃动,裙角扫过带露的竹叶,溅起细碎的水珠。偶尔林砚之跑得太远,她便轻声喊一句“砚之”,前面的身影就会立刻停下来,回头冲她笑,阳光落在她笑弯的眼睛里,亮得像盛了两汪泉水。
日头升到半空时,竹篮里已经躺着十几株竹荪,白白嫩嫩的,像堆着些穿纱裙的小娃娃。林砚之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从怀里掏出块油纸包的糕点——是早上没吃完的绿豆糕,她偷偷揣在兜里的。
“姐姐尝尝,”她递过去,指尖沾着点泥土,“阿婆做的绿豆糕,配竹荪汤肯定好吃。”
沈惊寒接过,掰了一半给她。绿豆糕的薄荷香混着竹林的清香,在舌尖漫开时,林砚之忽然觉得,比昨夜的梅子酒还要让人心里发甜。她看着沈惊寒低头吃糕点的样子,阳光透过竹枝落在她的侧脸上,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忽然想起阿婆说的话:“你们俩啊,就像这竹林里的两棵笋,挨着长才长得旺。”
回程时,林砚之坚持要提竹篮,说竹荪娇贵,怕沈惊寒不小心碰坏了。沈惊寒便让她提着,自己走在后面,看着她小心翼翼护着竹篮的样子,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忍不住笑了。
快到院子时,布谷鸟又开始叫,“咕咕”两声,像是在催她们回家。林砚之忽然停下脚步,转身往沈惊寒手里塞了样东西,红着脸跑开了。
沈惊寒摊开手心,看见是株刚摘的野蔷薇,花瓣上还沾着露水,粉嫩嫩的,像林砚之红透的脸颊。她低头闻了闻,香气混着竹林的清冽,漫进心底时,忽然觉得这晨雾里的时光,都像被这花香泡过似的,甜丝丝的,让人舍不得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