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上的陶罐咕嘟冒着泡,阿婆往灶膛里添了把竹枝,火星子溅在青砖上,像几粒没站稳的萤火。林砚之趴在灶台边看,鼻尖沾了点面粉——方才帮着揉麦面时,被沈惊寒故意抹上去的,此刻被热气熏得发痒,她抬手去蹭,倒把面粉蹭到了眉骨上。
“还笑。”林砚之瞪了眼沈惊寒,却看见她正往竹筛里摆蒸好的槐花糕,指尖捏着糕边转了半圈,让花瓣的纹路朝上。蒸笼掀开时腾起的白汽裹着甜香漫过来,沈惊寒的睫毛上沾了层细水珠,像刚哭过似的,偏她自己浑然不觉,还在数蒸笼里的糕:“阿婆说要留六个给山那边的猎户,剩下的我们分着吃。”
“猎户大叔家的小囡上次还抢我野果呢。”林砚之撇撇嘴,伸手去捏竹筛里最小的那块糕,却被沈惊寒用筷子敲了手背,“刚蒸好烫得很,凉透了再吃。”她说话时指尖划过糕面,留下道浅浅的印子,像片被风吹弯的槐树叶。
林砚之悻悻地收回手,看见灶台上摆着个新编的竹筐,篾条间的缝隙比寻常的密,筐沿还编了圈细碎的花纹。“这是编来装什么的?”她伸手去摸,篾条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刚编好的地方有点扎手。
“装你绣坏的鞋底。”沈惊寒故意板着脸,却把刚晾好的野菊茶往她面前推了推,“阿婆说午后要去溪边捶衣裳,让我们把晒好的艾草收进仓房。”
林砚之端起茶碗抿了口,野菊的清苦混着麦香漫进喉咙。她瞥了眼沈惊寒的手腕,昨天被草汁染的青痕还没褪,倒比腕上那圈细银镯子更显眼。她忽然想起今早沈惊寒编竹筐时,阳光从竹窗漏进来,在她手背上投下篾条的影子,像谁用金线绣了层网。
收艾草时,仓房里飘着干燥的草木香。林砚之踩着木凳往高处的竹架上摞艾草捆,沈惊寒在下面扶着凳腿,忽然说:“慢点,别把鞋上的蔷薇蹭掉了。”
林砚之低头看,布鞋上那朵没绣完的花被露水浸得更红了,新添的那片歪花瓣倒像依偎着旧的,倒比城里绣娘绣的规整花样更顺眼。她忽然笑出声:“姐姐上次说这像野蔷薇,那我索性再绣只小虫子爬在花瓣上好不好?”
“绣只萤火虫?”沈惊寒仰头看她,阳光从仓房的气窗斜照进来,在她眼尾描了道金边,“就像上次从玻璃罐里飞走的那只。”
林砚之的心忽然跳快了半拍,脚下的木凳轻轻晃了晃,沈惊寒连忙伸手扶住她的脚踝。指尖碰着布鞋上的布绳时,两人都顿了顿——她的指尖带着艾草的糙意,却比任何绣花针都轻,像片叶子落在脚背上。
“下来吧,剩下的我来。”沈惊寒把她从凳上扶下来,自己踩上去时,粗布裤脚扫过木凳边缘,沾着的草籽簌簌往下掉,落在林砚之的鞋面上,像撒了把碎星星。
午后去溪边时,竹篮里装着要捶的衣裳,还有林砚之偷偷塞进去的针线笸箩。溪水潺潺地淌着,阿婆坐在青石上搓麻绳,看她们俩把衣裳铺在捶衣石上。沈惊寒抡着木槌往下砸,水花溅在她的裙摆上,晕开片深色的印子,倒比林砚之绣的蔷薇更像活物。
“砚之的鞋底呢?”阿婆忽然抬头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早上看见晒在竹篱上,怎么没带来?”
林砚之的脸腾地红了,往沈惊寒身后躲了躲。沈惊寒放下木槌,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她怕被水溅湿,收进竹筐里了。”说着往林砚之的竹篮瞥了眼,那里露出半角青布鞋底,红丝线在阳光下亮得扎眼。
捶完衣裳,阿婆提着竹篮去上游采薄荷,留她们俩在溪边晾衣裳。林砚之把蓝布衫往竹篙上搭,忽然发现沈惊寒的袖口破了个小洞,大概是早上编竹筐时被篾条勾的。她伸手去捏那破口,指尖触到里面的皮肤,温温的,像揣着颗小太阳。
“我帮你补补吧。”林砚之从笸箩里翻出米白色的线,穿针时却怎么也穿不进针眼,线头被溪水打湿,软软地垂着。沈惊寒凑过来帮忙,两人的影子在溪水里叠在一起,她的指尖捏着线头往针眼里送,呼吸轻轻扫过林砚之的耳廓,像风拂过竹梢。
“好了。”沈惊寒把穿好线的针递她,指尖故意在她手背上划了下,看见她像被惊着的小鱼似的缩手,忍不住低笑出声。
林砚之红着脸往她袖口上缝补丁,针脚歪歪扭扭的,倒像片小小的竹叶。她忽然想起昨夜沈惊寒说,山那边的枫叶快红了,等收完秋就带她去看。那时竹窗外面的虫鸣正密,她看着沈惊寒的侧脸,觉得日子就像这针线,一针一线,慢是慢了点,却把零碎的光阴都缝成了暖烘烘的布。
晾好的衣裳在风里晃,像一串串蓝白相间的云。林砚之忽然从溪水里摸出颗圆溜溜的鹅卵石,递到沈惊寒面前:“这个给你,比上次那个野鸡蛋结实,摔不碎。”
沈惊寒接过来,石头还带着溪水的凉意,在掌心里慢慢焐热。她看着林砚之蹲在溪边玩水,布鞋被溅湿的地方,那朵蔷薇红得像要化在水里。远处阿婆的歌声顺着风飘过来,混着薄荷的清香,她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就该像这溪水,慢慢淌,慢慢暖,不必急着流向哪里,只要身边的人一直在,就很好。
夕阳斜照时,两人提着空竹篮往回走。林砚之的鞋上沾了泥,倒把那朵蔷薇衬得更艳了。沈惊寒忽然停下来,从怀里摸出样东西——是片用竹篾编的小叶子,边缘打磨得光滑,中间还刻了道细细的纹路,像片槐树叶。
“给你的。”她把竹叶往林砚之手里塞,指尖碰着她的掌心,有点烫,“编竹筐剩下的料,比你的针脚好看点。”
林砚之捏着那片竹叶,忽然觉得比任何金簪银钗都珍贵。她把竹叶塞进贴身的布兜里,那里还放着上次沈惊寒替她摘的蔷薇花瓣,早就晒干了,却还留着点淡淡的香。
晚饭后,竹窗上爬满了月光。林砚之坐在灯下绣鞋底,沈惊寒坐在对面编竹篮,竹篾的轻响混着针线穿过布面的声音,像首没谱的曲子。林砚之忽然抬头,看见沈惊寒的袖口上,那片歪歪扭扭的布补丁在灯光下轻轻晃,像只停在那里的小蝴蝶。
她低头继续绣,针尖穿过布面时,忽然觉得,有些心意,就该像这补丁,不必完美,不必张扬,只要缝在最贴身处,就够了。窗外的虫鸣又起了,比昨夜更密些,像在为这慢慢流淌的日子,轻轻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