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时，阿婆就踩着露水去了前山。灶房的竹篮里留着张字条，是沈惊寒认得的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采些槐米晒线香，晚归。”

林砚之扒着竹窗往外看，雾气像团浸了水的棉絮，把竹篱上晒着的布鞋都笼得发虚。鞋面上那朵蔷薇沾了点雾水，红得更沉了，新绣的小萤火虫趴在花瓣上，针脚歪得像打了个盹。

“阿婆说槐米线香能安神。”沈惊寒端着铜盆从外面进来，发间别着支刚折的槐枝，细碎的白花沾着雾珠，“去年山那边的李伯总失眠，就靠这个睡得安稳。”

林砚之转身时，衣角扫过灶台，碰倒了装针线的笸箩。青布鞋底滑出来，落在刚蒸好的南瓜饼旁边，红丝线蹭上点金黄的饼屑，像给萤火虫添了对翅膀。

“小心些。”沈惊寒弯腰去捡，指尖捏着鞋底边缘抖了抖，饼屑簌簌落在灶台上。她忽然笑了，“你看，倒像萤火虫偷尝了饼子。”

林砚之的脸有点热，抢过鞋底往笸箩里塞，却被沈惊寒按住手。她的指尖划过那片新绣的虫翅，带着点薄茧的糙意，像槐叶扫过皮肤：“针脚比上次匀了些，就是翅膀歪得厉害，像被露水打蔫了。”

“那我拆了重绣。”林砚之闷声闷气地说，却被她把针线夺了去。沈惊寒往窗台上的陶罐里插了支槐枝，白花的甜香混着雾的潮气漫过来：“不用拆，这样才像真的——哪有萤火虫飞得规规矩矩的？”

收拾完灶房，两人提着竹篮去后山摘槐米。雾气渐渐散了，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漏下来，在地上织出片晃动的光斑。林砚之踮脚去够高处的花枝，布鞋踩在青石上，沾着的露水洇出个浅浅的印子，像朵没开的花。

“够不着就说一声。”沈惊寒从她身后伸手，指尖轻松够到最顶端的花枝。她一拧手腕，槐米簌簌落在竹篮里，混着几片嫩叶子，像撒了把碎金子。林砚之仰头看时，阳光正落在她的下颌线，把沾着的槐米照得发亮，像谁点了颗碎钻。

“姐姐的头发上有花瓣。”林砚之伸手去拈，指尖刚碰到发间，却被沈惊寒偏头躲开。她的耳尖红了，故意板着脸：“好好摘你的，别捣乱。”

竹篮快满时，林砚之忽然发现沈惊寒的裤脚勾住了根槐刺。她蹲下去替她摘，指尖碰到脚踝时，两人都顿了顿——那里的皮肤带着山野晒出的暖，比竹篮里的槐米更烫。

“摘到了吗？”沈惊寒低头看她，发丝垂下来，扫过林砚之的额头，像根软乎乎的羽毛。

“嗯。”林砚之的声音有点闷，把槐刺往草丛里扔时，看见竹篮边缘沾着片完整的槐叶，叶尖还卷着，像只小手。她偷偷把叶子塞进袖袋，那里还藏着沈惊寒编的竹篾叶，碰在一起沙沙响。

回去的路上，雾气彻底散了。林砚之拎着竹篮走在前面，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哎哟”一声。回头看时，沈惊寒正弯腰揉着膝盖，槐枝从竹篮里掉出来，白花撒了一地。

“怎么了？”林砚之跑回去扶她，才发现她的裤膝破了个洞，沾着点泥土，像朵蔫了的野菊。“是不是被石头绊倒了？”

“没事，老毛病了。”沈惊寒直起身，往她手里塞了串刚摘的野葡萄，紫莹莹的，“上次雨天去采蘑菇摔的，过几天就好。”

林砚之捏着那串葡萄，忽然想起昨夜灯下沈惊寒编竹篮的样子。她的膝盖搭着块布，大概是怕人看见伤口，此刻破洞的地方正慢慢洇出点红，像线香烧出的火星。

晒槐米时，竹匾摊在院心的青石板上。林砚之蹲在旁边翻晒，忽然说：“我给你补补裤子吧，就像上次补袖口那样。”

沈惊寒正在劈柴，斧头顿了顿：“不用，阿婆说旧裤子耐穿。”

“可是破了洞会进风的。”林砚之坚持着，从笸箩里翻出块藏青的碎布，“我用同色的线，补好了看不出来。”

沈惊寒没再拒绝。坐在竹凳上时，她把裤腿卷起来，膝盖上果然有块浅疤，像片淡色的云。林砚之低头穿线时，看见她的脚踝处有串细红痕，大概是被草叶划的，倒比城里姑娘的银脚链更显眼。

“针脚歪了。”沈惊寒忽然说，指尖轻轻点了点布面。她的指腹带着柴禾的糙，碰着林砚之的手背时，像有只小虫子爬过去。

“要你管。”林砚之红着脸把她的手拨开，却故意把针脚缝得更歪，像圈小小的波浪。

补完时，日头已经爬到竹梢。沈惊寒把裤腿放下，破洞处鼓出块小小的圆，像贴了片槐叶。她忽然笑了：“倒比新裤子好看。”

午后的风带着槐香漫进竹窗。林砚之坐在门槛上绣鞋底，沈惊寒在旁边捶槐米，木槌敲在石臼里，咚咚的响，像在数着光阴。

“姐姐，你说线香烧起来是什么味？”林砚之忽然抬头，看见沈惊寒的侧脸被阳光照得发亮，绒毛都看得清。

“阿婆说像晒干的槐叶混着松针。”沈惊寒往石臼里加了把干松针，“等晒好了，我们晚上点一支试试。”

林砚之的心跳快了半拍，低头继续绣时，忽然把萤火虫的翅膀绣得歪歪扭扭，像被风吹得打旋。她想起昨夜竹窗上的月光，那时沈惊寒的袖口补丁在灯影里晃，像只停在那里的蝴蝶，此刻大概正随着她捶米的动作，在裤膝上轻轻飞。

傍晚阿婆回来时，竹匾里的槐米已经晒得半干。她往灶膛里添了把火，笑着说：“今晚就试试线香，让你们沾沾安神的光。”

线香点燃时，竹窗已经挂上了竹帘。淡青色的烟慢悠悠地飘，混着槐米的甜香，像把日子都熏得软乎乎的。林砚之趴在桌上看香灰簌簌往下掉，忽然发现沈惊寒的裤膝补丁在烟影里晃，像片小小的云。

“你看，香灰弯了。”沈惊寒碰了碰她的胳膊，指尖带着线香的暖，“阿婆说这样的香最安神。”

林砚之没说话，偷偷把袖袋里的槐叶拿出来，夹在沈惊寒编的竹篾叶中间。两片叶子叠在一起，像两只手牵住了。

夜深时，线香烧到了底。林砚之躺在床上，听见隔壁竹床传来轻轻的翻身声。她摸了摸枕边的鞋底，那只歪翅膀的萤火虫正对着月光，像在说什么悄悄话。

窗外的虫鸣又起了，混着槐香漫进来。她忽然觉得，有些心意就该像这线香，不用烧得太旺，不用亮得太明，只要在暗夜里慢慢燃着，把暖烘烘的香留进对方心里，就够了。

槐影与线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