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林砚之被窗棂上的响动惊醒。睁眼看见竹窗缝里钻进片竹叶,沾着的露水顺着木框往下淌,在窗台上洇出道浅痕,像谁用指尖划了道线。
她摸了摸枕边的鞋底,青布上的蔷薇被月光照得发灰,那只歪翅膀的萤火虫倒像活了,针脚里卡着根细竹丝——许是昨夜沈惊寒编竹篮时飘过来的。
院心传来扫地声,竹扫帚划过青石板,沙沙的响。林砚之披衣起身,趴在窗上看,沈惊寒正弯腰扫墙角的苔痕,粗布裙摆扫过石阶,带起的露水溅在青砖上,像撒了把碎银。
“醒了?”沈惊寒抬头时,额前的碎发沾着潮气,看见她只穿件单衣,皱了皱眉,“快回被窝去,晨露重。”
林砚之没动,看见她扫帚尖勾着片干槐叶,是上次晒槐米时落下的。沈惊寒伸手去摘,指尖碰着苔痕时,带起点青绿色的印子,倒比她腕上的银镯子更鲜活。
“阿婆说今日要翻晒仓房的旧棉絮。”沈惊寒把槐叶扔进竹簸箕,“你那床被里子磨破了,正好换块新布。”
林砚之忽然想起去年冬日,沈惊寒替她缝被角的样子。那时炭盆烧得旺,她的指尖沾着棉絮,像落了层雪,针脚歪歪扭扭的,倒比现在自己绣的蔷薇更暖心。
翻棉絮时,仓房的木梯吱呀作响。沈惊寒踩着梯子往梁上爬,粗布裤脚扫过梯阶,沾着的苔痕簌簌往下掉,落在林砚之仰着的脸上。她痒得缩了缩,听见沈惊寒在梁上笑:“再动,我就把棉絮扔你头上。”
棉絮晒在院心的竹架上,像朵蓬松的云。林砚之蹲在旁边拍打着,看见沈惊寒的布鞋沾着块湿泥,是从仓房后墙的青苔地带来的。她忽然想起那处墙角总长着丛野薄荷,去年沈惊寒替她摘叶子治蚊虫咬,就是在那里崴了脚。
“鞋脏了。”林砚之伸手去碰她的鞋帮,被沈惊寒往后躲了躲。她的耳尖红得像野山楂,却故意板着脸:“山里走惯了,哪有不沾泥的。”
日头爬到竹梢时,阿婆提着竹篮去赶集。临走前塞给沈惊寒个布包,里面裹着几枚铜板,还有块靛蓝的新布:“给砚之做被里子,剩下的边角料,够给你补件褂子。”
沈惊寒把布包往竹桌上放时,林砚之看见里面露出半块麦芽糖,是上次猎户家小囡抢野果时,她偷偷藏起来的。糖块沾着点灰,像块被遗忘的月光。
裁布时,竹窗漏进来的阳光落在靛蓝布上,映得沈惊寒的指尖发蓝。她捏着剪刀比划,忽然说:“你说在被角绣朵小薄荷好不好?像墙角那丛。”
林砚之的心跳漏了半拍,低头捻着红丝线:“还是绣蔷薇吧,姐姐说过野蔷薇不用规矩。”
沈惊寒没说话,剪刀剪断布时“咔嚓”响,像把没说出口的话剪断了。碎布落在竹筐里,靛蓝色的边角沾着点棉絮,像朵落了雪的小蓝花。
午后起了风,竹架上的棉絮被吹得晃晃悠悠。林砚之去扶时,忽然发现沈惊寒的袖口沾着片槐米,是前几日晒线香时没扫干净的。她伸手去拈,指尖碰着对方手腕时,两人都僵了僵——那里的皮肤比棉絮暖,比麦芽糖烫。
“风大了,收进来吧。”沈惊寒先松了手,抱起棉絮往屋里走,发间别着的竹篾叶晃了晃,是上次编竹篮时剩下的料。林砚之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她的褂子后领磨破了边,像片被虫蛀过的槐叶。
缝被里子时,两人坐在竹凳上,中间隔着个针线笸箩。沈惊寒捏着针引线,阳光从她肩头斜照过来,在靛蓝布上投下道细影,像根没绣完的线。
“针脚要密些,不然棉絮会跑出来。”沈惊寒示范着扎下针,针尖穿过布面时,带起根细纱,在光里轻轻飘,“就像做人,得把心缝严实了,才不会漏风。”
林砚之没听懂,却觉得她的声音像竹筛过的阳光,暖烘烘的。她低头跟着缝,针脚歪得像条小蛇,倒把沈惊寒的手指勾了下,针尖轻轻扎在对方手背上,冒出个小红点。
“对不起!”林砚之慌忙去吹,气息扫过沈惊寒的皮肤,像只小蝴蝶停在那里。
“没事。”沈惊寒抽回手,却把那块麦芽糖往她面前推了推,“含着吧,甜的。”
糖块在嘴里慢慢化开时,林砚之忽然看见沈惊寒的布鞋尖沾着的泥印干了,青灰色的,像幅没画完的画。她想起昨夜线香烧完的灰,也是这样轻轻落在窗台上,不声不响,却让人记挂。
傍晚收被絮时,林砚之忽然在竹架下发现朵野蔷薇,花瓣沾着竹影,红得发暗。她摘下来别在沈惊寒的发间,那里还别着竹篾叶,花与叶碰在一起,像说了句悄悄话。
“阿婆说带刺的花别往头上戴。”沈惊寒要摘,被林砚之按住手。她的指尖带着麦芽糖的甜,轻轻盖在对方手背上的小红点上:“这样就不疼了。”
暮色漫进竹窗时,被里子缝得差不多了。靛蓝布上,沈惊寒绣的薄荷整整齐齐,旁边林砚之补的几针歪歪扭扭,倒像片依偎着的小叶子。
沈惊寒忽然笑了,拿起被角对着光看:“你看,倒像我们俩站在一块儿。”
林砚之没说话,往灶膛里添了把竹枝。火星子溅起来,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晃,像两枝并排长的竹,根在土里缠,叶在风里牵。
窗外的虫鸣起了,比昨夜密些。林砚之摸着被角的针脚,忽然觉得有些心意,就该像这没说破的话,藏在布缝里,浸在糖味里,混在竹影里——不必说,不必看,只要彼此都懂,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