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林砚之就听见院角的南瓜藤在响。她披衣推窗,见沈惊寒正蹲在藤架下,手里捏着把小剪刀,小心翼翼地剪着枯黄的叶。晨露打湿了她的粗布裤脚,裤管沾着的草屑上,还挂着颗晶莹的水珠,像颗没睡醒的星子。
“怎么不多睡会儿?”林砚之倚着门框问,嗓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沈惊寒回头时,发间落着片南瓜叶,叶尖还凝着露:“这藤爬得太疯,快把竹架压塌了。”她举起剪刀晃了晃,金属刃上沾着点绿汁,“阿婆说留着老藤耗养分,得剪了才好结新瓜。”
林砚之搬了张竹凳坐在藤架边,看她剪藤。剪刀开合时发出轻响,像春蚕在啃桑叶。忽然见她停了手,盯着一朵萎谢的南瓜花出神——那花枯得发褐,却还牢牢地缀在藤上,像不肯走的旧时光。
“留着它吧。”林砚之伸手去碰那朵花,指尖被花萼上的细刺扎了下,“枯了也好看,像片小扇子。”
沈惊寒没说话,把剪刀别回腰上,转而去扶正歪倒的竹架。她的布鞋踩在湿泥里,陷出浅浅的脚印,印子里很快积了水,映着头顶的天,蓝得像块新染的布。
早饭吃的是杂粮粥,就着腌黄瓜。沈惊寒的粥碗里堆着几块红薯,是昨夜烤剩下的,皮焦得发脆。她挑了块最大的递给林砚之,说:“你胃浅,多吃点垫垫。”
林砚之咬着红薯,忽然看见她的拇指上缠着圈布条,是昨晚剪藤时被竹片划的。她刚要问,却见沈惊寒正往她碗里夹腌黄瓜,指尖的布条沾着点粥汤,像浸了水的棉线。
饭后阿婆要去给稻田放水,临走时指着墙角的竹筐说:“把这些旧筐修修,下午要去摘绿豆。”那些筐子大多脱了篾,有的豁着大口子,像咧着嘴笑的老物件。
修竹筐时,两人坐在院心的青石板上。林砚之拿着篾刀削新篾,刀刃太利,削出的篾条总带着毛刺。沈惊寒拿过去重新削,指尖翻飞间,篾条就变得光滑柔韧,她却说:“你削的好,带点毛刺,装绿豆不容易漏。”
篾条在手里绕来绕去,林砚之的指尖被扎了个小血点。沈惊寒抓过她的手,往伤口上啐了口唾沫——这是山里人治小伤的法子,说是唾沫能消炎。林砚之想抽回手,却被她攥得更紧,掌心的温度混着唾沫的湿意,像晒过太阳的河泥,带着土腥的暖。
“小时候我娘总这么治我的伤。”沈惊寒忽然低声说,篾条在她指间打了个结,“她说山里的孩子,皮实,不用金疮药。”
林砚之没接话,看见她的睫毛垂着,像落了层霜。她忽然想起阿婆说过,沈惊寒的爹娘是在山洪里走的,那时她才十岁,抱着只竹筐在山坳里等了三天三夜。
修到最后一个筐时,沈惊寒忽然把篾条编成了个小篮子,巴掌大,篮沿还缀着圈穗子。“给你装针线。”她把小篮子递过来,篾条上还留着她的体温,“比你那个布口袋结实。”
林砚之摸着篮子的纹路,忽然发现穗子编得歪歪扭扭,像她绣的萤火虫翅膀。她想起城里买的描金漆盒,精致是精致,却不如这竹篮透着草木的清气,像把日子都装得踏踏实实的。
中午日头烈,两人躲在竹荫下歇晌。沈惊寒靠着竹柱打盹,呼吸浅浅的,额角的碎发被风吹得乱动。林砚之拿起她的粗布褂子替她扇风,忽然看见褂子的肘弯处补着块补丁,是用她去年穿旧的粉布衫改的,针脚比上次齐整些,却还是带着点歪,像串没长直的豆荚。
竹筐里的绿豆在阳光下泛着光,林砚之数着豆粒玩,忽然听见沈惊寒喃喃道:“别摘那朵南瓜花……”她大概是在做梦,眉头皱着,像在护着什么宝贝。
午后去摘绿豆时,沈惊寒背着大竹筐,林砚之提着小篮子。田埂上的草被晒得打蔫,两人的布鞋踩过去,惊起几只蚂蚱,绿莹莹的像蹦跳的绿豆。
“看这豆荚。”沈惊寒摘下个鼓鼓的豆荚,往手心里一磕,绿豆滚出来,落在她的掌心,像撒了把碎玉,“比去年结的稠。”
林砚之也学着她的样子磕豆荚,绿豆却滚了满地。她蹲下去捡,指尖碰着片枯叶,忽然看见沈惊寒的布鞋上沾着点粉——是从她的布衫上蹭的,像落了朵小桃花。
摘到田埂尽头时,沈惊寒忽然停住脚,指着水渠边的野菊说:“摘几朵回去插瓶。”那菊花开得星星点点,黄灿灿的像撒了把碎金。
林砚之刚要伸手,却被她拉住了:“茎上有刺。”她撸起袖子去摘,胳膊被划了道红痕,像条细红绳,“这样拿就不扎了。”
回去的路上,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沈惊寒的竹筐晃悠悠的,绿豆在里面沙沙响,像谁在低声说话。林砚之忽然发现她的鬓角沾着朵小雏菊,是刚才摘花时蹭的,黄得发亮,像别了颗小太阳。
晚饭吃的绿豆饭,就着炒南瓜藤。阿婆说南瓜藤要多嚼嚼,败火。林砚之嚼着藤,忽然觉得有点涩,像沈惊寒刚才没说出口的话。
饭后坐在院心剥绿豆,竹匾里的豆粒越堆越高。沈惊寒剥得快,指尖的指甲缝里都染成了绿的,像涂了层颜料。林砚之剥着剥着就分了神,看见她的耳垂被月光照得发亮,像缀着颗珍珠。
“发什么呆?”沈惊寒弹了颗绿豆打在她手背上,“再不动弹,今晚就剥不完了。”
林砚之抓起颗绿豆要扔回去,却被她攥住了手腕。两人的影子在竹匾上叠在一起,像两株缠在一处的南瓜藤。
夜深时,绿豆终于剥完了。林砚之摸着沈惊寒编的小竹篮,忽然觉得这日子就像这竹筐,看着普普通通,却被一针一线的情意编得结结实实。窗外的虫鸣又起了,比昨夜热闹些,大概是在替这满筐的绿豆,唱支甜甜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