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大半宿,后半夜时,林砚之被一阵怪异的声响惊醒。她浑身发软,从沈惊寒怀里挣出些,贴在对方颈边听——风声里混着隐隐的“轰响”,像有千军万马在远处奔腾。
沈惊寒也醒了,刚要开口,阿婆慌慌张张掀了门帘进来:“后山发山洪了!快起来!” 她枯瘦的手攥着油灯灯盏,油星子溅在手背上,烫出红痕也顾不上。
林砚之瞬间清醒,沈惊寒已迅速套上外衫,拽着她往门外冲。廊下积水没过脚踝,冰凉刺骨,雨点砸在水面,溅起的水花糊了满脸。老槐树被连根拔起,横在院当心,槐花、碎叶与浑浊的雨水搅成一团,腥味混着腐草气直钻鼻腔。
“往高处走!”阿婆声音发颤,竹篓里的农具全泡了水,她却紧紧攥着篓绳,“村西头的土坡能避水!” 沈惊寒背起阿婆,一手牢牢护住林砚之,三人在雨幕里跌撞着往前挪。
刚出巷口,林砚之就见平日走的青石板路已被冲垮,黄泥汤裹着断枝、朽木滚滚而下。隔壁李婶家的院墙轰然倒塌,砖石坠入洪流,连个声响都没激起。她心尖发颤,想起去年暴雨虽猛,却没见过这般骇人的景象,偏头看沈惊寒,对方额头的青筋都绷起来,却还腾出只手给她抹脸:“别怕,跟着我。” 可这话里的颤抖,连雨声都遮不住。
行至石桥,水流已漫过桥面。沈惊寒把阿婆往背上又托了托,试探着踩上石板,桥面突然晃了晃,石缝里疯狂往外涌水,像头择人而噬的凶兽。林砚之死死揪住沈惊寒的衣襟,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皮肉:“别……” 话未说完,桥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沈惊寒猛地转身,背着阿婆往回退,脊背撞在林砚之胸口,疼得她闷哼。
“走小路!”阿婆大口喘气,“穿林子里的土埂,绕去后山!” 沈惊寒咬咬牙,改道往竹林钻。竹叶被风撕得稀烂,抽在身上火辣辣的疼,林砚之护着阿婆,后背被断枝划出数道血痕。行至土埂时,山洪已追上半截,浑浊的浪头卷着树干,擦着裤脚奔腾而过,泥土被泡得松软,每走一步都要陷下去半寸。
林砚之突然踉跄栽倒,脚踝被什么缠住。沈惊寒弯腰去扯,摸到半截腐烂的麻绳,腥臭的泥水溅了两人满脸。刚挣开,侧面山腰传来闷响,成吨的黄泥裹挟着巨石倾泻而下,浪头瞬间高过头顶。
“惊寒!”林砚之尖叫,沈惊寒将她和阿婆推向土坡,自己却被浪头拍中。她眼睁睁看着对方坠入洪流,那身月白衫瞬间被染成土黄,只剩只手还在空中抓挠,像要抓住最后一丝生机。
“不要!”林砚之扑过去,指尖擦过沈惊寒的手掌,却只抓到把泥水。阿婆死死拽住她的腰带,浑浊的浪头已漫过土坡,把三人冲得滚作一团。林砚之被甩在棵歪脖子树下,树皮硌得后背生疼,她不管不顾往水里扑,指甲抠进泥地,指尖渗血:“惊寒!沈惊寒!” 回应她的,只有山洪的咆哮。
不知过了多久,浪头稍退,林砚之挣扎着爬出土坡,浑身是泥,发间缠着水草。阿婆呛了水,半昏半醒靠在树边,却还在念叨:“找……找惊寒……” 林砚之抹了把脸,雨水、泪水糊成一片,她跪在泥地里,徒手扒开淤积的杂物,指甲掀翻、指缝渗血也不停,喉咙喊得发不出声,可除了断枝残叶,什么都没有。
天蒙蒙亮时,山洪渐弱,土坡上聚了二十来个幸存者。林砚之抱着膝缩在树下,发梢滴着泥水,眼神却直勾勾盯着洪流退去的方向。阿婆被村人扶着,哭哑了嗓子:“造孽哟……好好的孩子……” 林砚之忽然站起,踉跄着往山下走,裤脚沾满泥浆,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拴了铅块。
行至石桥残垣,她看见沈惊寒的竹篓卡在石缝里,篓里的药草早已泡烂,却还能辨出几株她咳嗽时常用的紫苏。林砚之扑过去抱住竹篓,药草的清香混着泥水味,恍惚间,她好似又看见沈惊寒背着竹篓,笑着说“给你带了新药,煎了喝”。
太阳升起时,林砚之仍守着竹篓。村人说山洪退了,该回村看看还剩啥,她却像被施了定身咒,直到阿婆拄着木棍找到她,哭着说:“砚之,回家吧……” 她才缓缓站起,抱着竹篓往回走,经过那棵被冲倒的老槐树时,槐花已被泥沙覆盖,她盯着树桩,突然呕出一口血来——不是因为疼,是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的难受,连眼泪都流干了。
残垣断壁间,沈惊寒织了一半的槐花布挂在断梁上,被晨风轻轻晃着。林砚之取下布,指尖抚过未完工的槐花,线断了几处,像她此刻千疮百孔的心。阿婆在废墟里翻找,找出半罐糙米、两匹粗布,却怎么也找不到沈惊寒的身影。
夜里,林砚之抱着槐花布坐在土坡上,月光惨白,照着遍野疮痍。她轻声哼起沈惊寒常唱的旧调,荒腔走板,却固执地重复。阿婆远远看着,抹了把泪,知道这孩子心里的魂,半缕被暴雨卷走,半缕拴在了找不回的人身上。
没人知道,洪流里的沈惊寒被卷至下游,撞上江心巨石时,她拼尽最后力气抓住块浮木。待被冲到浅滩,已是人事不省,发丝缠着水草,颈侧有道深深的擦伤,可攥着的拳头里,还紧握着半片从林砚之衣襟上扯下的布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