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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深

长衫误

林砚之抱着那半匹槐花布,在土坡上坐了整夜。月光渐淡时,她终于起身,布角在晨风中飘着,沾着的泥点簌簌掉落,像她怎么也抖不落的念想。阿婆在身后轻咳,她回头,看见老人佝偻的身影被晨曦扯得很长,像是要把逝去的时光都拽回来。

“回家吧,日子……还得往下熬。”阿婆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绵软却沉重。林砚之嗯了声,攥着布的手却没松,指节泛白,似要把布纹都抠进骨血里。

回村的路满是疮痍。李婶家的废墟里,土狗阿黄守着残垣哀鸣,见人来,勉强摇了摇尾巴,尾巴尖上的泥甩在断墙上,溅出细碎的绝望。林砚之从怀里摸出半块糙米饼——这是阿婆在废墟里刨出来的,掰了半块递给阿黄,狗嘴接住饼时,她摸到狗毛下的肋骨,硌得掌心生疼,像摸到了自己空荡荡的胸腔。

自家残垣前,老槐树的根须还在往外渗泥水,像条濒死的巨蟒。林砚之踏进门槛,脚边的青砖缝里,钻出棵极小的野蕨,嫩得能掐出水,在满目疮痍里,倔强得刺眼。她蹲下身,指尖刚碰到蕨叶,就听见阿婆在里屋唤:“砚之,来看看……”

里屋的墙塌了半面,梁柱斜斜支着,阳光漏进来,照在沈惊寒的织布机上。机身上的泥被阿婆擦了又擦,可那些沟壑般的水痕,怎么也擦不净。机杼上,那截断线还悬着,林砚之走过去,轻轻一扯,线断了,“啪” 地弹在脸上,疼得她眼眶发酸。

“这布…… 别扔,留着。”阿婆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攥着个油纸包,颤巍巍递过来,“惊寒藏的,说等布织完,给你做件新衫……” 油纸里是包新棉,雪白蓬松,混着丝若有若无的皂角香——是沈惊寒惯常用的味道。林砚之接过,棉絮沾在指尖,像接住了场永远化不开的雪。

晌午,林砚之坐在院角晒棉絮。阳光暖烘烘的,却晒不暖她心里的冰。阿黄趴在她脚边,偶尔甩甩尾巴,把影子投在槐花布上,布上的槐花像活了,却又瞬间被影子淹没。她想起从前,沈惊寒也爱这样晒棉,说阳光晒过的棉,织出的布带着太阳味,裹在身上能做个暖和的梦。

“砚之!” 院外传来李婶的哭声,她跌跌撞撞闯进来,手里攥着件月白中衣,“在…… 在下游浅滩捡的…… 是不是惊寒的……” 中衣被泥沙浸得发硬,领口处却有片绣样——是林砚之绣的并蒂莲,针脚歪歪扭扭,是她初学刺绣时的拙作。

林砚之接过中衣,手指抚过绣样,线色虽褪,却仍看得出用心。她想起绣这花时,沈惊寒在旁笑她 “像两团缠在一起的乱麻”,却又把中衣揣在怀里,说 “等你绣得好看了,我天天穿”。如今,乱麻般的绣样还在,人却没了踪影,那片月白,成了扎进心口的刺。

李婶哭着走后,林砚之把中衣和槐花布叠在一处,抱在怀里往土坡去。站在坡顶,她望着下游方向,洪水退去的河床泛着青灰,像条僵死的长蛇。风卷着细沙扑过来,中衣的布角扫过脸颊,痒得想掉泪。她轻声说:“惊寒,你要是…… 要是还在,就给我个声响吧……” 回应她的,只有风沙掠过野草的呜咽。

傍晚,阿婆熬了碗野菜粥,绿莹莹的汤里飘着两片槐花瓣。林砚之舀了勺,粥水刚触到唇,就想起沈惊寒熬粥时,总爱往灶里多添把柴,说 “火旺粥才香”,粥香里混着柴火味,暖得人能把寒冬都忘了。如今粥还是野菜粥,柴火把却冷在灶边,连粥里的槐花,都没了从前的甜。

夜里,林砚之又梦到沈惊寒。梦里,对方穿着月白中衣,站在老槐树下笑,槐花落在肩头,像场无声的雪。她跑过去,想抱住人,可伸手的瞬间,沈惊寒化作无数花瓣,被风卷走,消散前,指尖还勾着半片布角——正是她攥在手里的那半片。林砚之从梦里哭醒,摸到枕边的槐花布,布上的泪渍洇成小片,像朵开败的花。

次日清晨,林砚之揣着布角去了村口。摆渡的老张头撑着破船,见她来,默默把船篙往岸边靠。船行至江心,她把布角轻轻放进水里,布角打着旋儿,被水流推远,像只离巢的蝶。老张头闷声说:“下游的水急,往年掉了物件,顺着流,说不定能漂到外头…… 要是惊寒还在,兴许能接住。” 林砚之望着布角消失的方向,嗯了声,声音轻得像自语:“会的,她肯定能接住……”

回村路上,朝阳刚升起,给废墟镀了层金。林砚之走过李婶家,听见阿黄的呜咽弱了些,想来是吃饱了。经过自家门槛,那棵野蕨又长高了些,在晨风里晃啊晃。她忽然后知后觉,这劫后的日子,像野蕨一样,再难,也得往下长,可长着长着,心里缺的那块,却再也填不满……

而下游的浅滩处,沈惊寒躺在芦苇丛里,浑身是伤,却还紧攥着布角。她悠悠转醒时,看见天边的朝霞,想起林砚之总说朝霞像打翻的颜料盘,美得不真实。喉间泛着腥甜,她咳了两声,摸到布角,扯出抹笑,哑着嗓子说:“砚之…… 我在呢……” 可没人听见,只有芦苇丛里的风,卷着她的声音,往上游飘,飘向那片满是疮痍,却还藏着希望的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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