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之开始学着自己织布了。
那天清晨,她蹲在灶门前生火,看着火星子在柴草里明明灭灭,忽然想起沈惊寒说过“布机的踏板要踩着匀,像烧火的柴得码齐整”。她掐灭灶火,走到断墙边,把那架被水泡得发涨的布机一点点往院里挪。木头发出生锈般的“吱呀”声,像谁在哭,她咬着牙,指节抠进机身上的裂纹里,血珠渗出来,混着木缝里的泥沙,倒像是给旧机添了道新纹。
阿婆拄着拐杖站在廊下看,没说话,只是把怀里的新棉往她脚边推了推。棉絮沾着晨露,白得晃眼,林砚之摸了摸,想起沈惊寒晒棉时总爱把脸埋进去,说“这棉暖得像砚之的手”。她鼻子一酸,转身往布机上穿线,线轴在手里打转,像只不听话的蝉,怎么也穿不进综丝。
“要对着光穿。”阿婆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水泡过,“惊寒娘教她时,也总说线要顺着光走,才不会歪。”
林砚之抬头,看见朝阳正从断墙豁口钻进来,斜斜地打在布机上,综丝的细缝里亮得像落了星子。她捏着线头,顺着光的方向送过去,线“嗖”地穿了过去,惊得她手一抖,线尾在综丝上缠成个小疙瘩,像她此刻的心。
第一缕纬线投出去时,木梭“啪”地撞在机框上,震得她虎口发麻。她想起沈惊寒投梭时手腕轻轻一扬,木梭像条游鱼,悄无声息就到了对岸。可自己手里的梭子,却笨得像块石头,每次都要撞出声响,像是在提醒她,有些事终究学不像。
织到日头偏西,布面上已有片歪歪扭扭的纹路。林砚之盯着看,忽然发现那纹路像极了山洪时的浪,高高低低,没有章法。她猛地把木梭往地上摔,梭子滚到阿黄脚边,狗呜咽着用鼻子蹭她的手,掌心的血泡被蹭破,疼得她倒吸冷气。
“不是这么织的。”阿婆捡起草梭,用布擦了擦上面的泥,“惊寒说你绣的槐花像白面馍,暄软。可你织的布,倒像冻硬的土块,憋着股气。”
林砚之没说话,蹲下身去捡散落在地上的线团。线团滚进砖缝里,她伸手去掏,指尖触到块硬东西,摸出来一看,是沈惊寒藏在砖下的小铁盒。盒子被水泡得锈迹斑斑,打开来,里面是半块麦芽糖,糖纸已经烂了,糖块却硬得像石头,还带着点熟悉的甜香。
她把糖块攥在手里,糖渣硌着掌心的伤口,疼和甜混在一起,倒让她忽然想通了。她重新坐到布机前,踩踏板的脚放轻了些,投梭时手腕试着跟着沈惊寒的影子扬了扬,木梭撞在机框上的声响,好像真的轻了些。
夜里,林砚之躺在被窝里,指尖缠着白天织的布角。布纹粗糙,却带着她的体温,像片刚长出的槐叶,生涩却有劲儿。她想起沈惊寒总说“日子是织出来的,一针一线都得自己走”,以前听着像句寻常话,如今才品出味来——走得慢些不怕,走得歪些也不怕,只要还在走,总有织完的那天。
而下游的小镇上,沈惊寒正蹲在布庄后院捶布。木槌砸在布面上,“砰砰”的声响里,她总觉得能听见林砚之的声音。老板娘端来碗姜汤,见她颈侧的伤还没好,叹着气说“这伤得养,别太拼命”。她接过碗,姜汤的辣气窜进鼻腔,呛出两滴泪,倒让她想起林砚之喝姜汤时皱着眉的样子,嘴角不由自主地扬了扬。
“等这匹布捶完,就能攒够雇车的钱了。”她摸着布面上细密的纹路,像在数着回家的路,“砚之肯定在等我,说不定……还在给我织新布呢。”
捶布声在夜里传得远,混着远处的狗吠,像支笨拙的歌。布庄的灯笼在风里晃,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倒像是在跟着布纹起舞。她不知道林砚之正在学织布,就像林砚之不知道她攥着的布角上,还沾着自己的血痕——两处同样笨拙的坚持,隔着山水,却在同一片月光下,悄悄织着重逢的念想。
天快亮时,林砚之梦见自己织出了整匹槐花布,沈惊寒穿着新褂子站在槐树下,笑得像朵刚开的花。她伸手去牵,却摸到对方掌心的茧,粗粝却温暖,和记忆里一模一样。醒来时,布机上的线还在,晨光从断墙照进来,在布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谁撒了把希望的种子。
她起身走到布机前,摸出那半块麦芽糖,咬了一小口,甜得舌尖发颤。然后她坐下,踩动踏板,木梭再次飞起来,这次的声响里,少了些慌乱,多了些笃定,像在说:别急,我们都在往彼此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