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之的布织到第三日,指尖的血泡磨破了,缠着的布条被丝线浸得发深。她咬着牙把木梭投出去,梭子撞在机框上,发出闷响,像在替她喊疼。阿婆端着药碗过来,见她手腕上的青筋都绷着,把碗往石桌上重重一放:“歇着去!再熬下去,等惊寒回来,见你手成这样,该心疼了。”
药碗里飘着艾草的苦气,是阿婆在后山采的,说能消肿。林砚之没动,只是把缠布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阿婆你看,这线走得直些了。”布面上,她学着沈惊寒的样子织了几簇槐花,针脚虽还歪,却比前两日舒展,像被风吹开了些。
阿婆凑过去看,枯瘦的手指抚过布面,忽然停在一处:“这里的线,怎么重了?”那处的纬线比别处密些,看得出是落梭时手不稳,倒像是片没晒干的水渍。林砚之低头,看见那处正对着自己常坐的位置,原来不知不觉间,她总在投梭时往这边偏,像是要在布上留出个位置,等谁来补。
“我去给阿黄弄点吃的。”她起身时,布机的踏板发出“吱呀”声,像在挽留。院角的阿黄正趴在沈惊寒晒过棉絮的竹匾里打盹,见她来,摇着尾巴蹭过来,尾巴尖扫过竹匾边缘,带起些细碎的棉絮,白得像雪。
林砚之摸出藏在灶膛后的糙米,这是她特意留的,每次只给阿黄喂一小把。米粒落在石碗里,发出“嗒嗒”声,阿黄却没急着吃,只是用鼻子蹭她的手背,湿漉漉的,像沈惊寒从前替她擦泪时的帕子。她忽然想起,沈惊寒总说阿黄通人性,暴雨前那晚,它对着后山狂吠了半宿,只是那时谁也没在意。
“你是不是知道她在哪里?”林砚之蹲下来,额头抵着阿黄的脑袋,“你要是知道,就带我去找她好不好?”狗呜咽着舔她的指尖,伤口被舔得发疼,疼里却混着点暖,让她忽然想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傍晚收工时,林砚之发现布机旁多了捆新线。线轴是沈惊寒做的,竹制的,上面刻着细密的花纹,是她闲时用小刀一点点凿的。她捏着线轴转了转,竹轴在掌心沙沙响,像沈惊寒趴在布机上教她认线时的声音:“这是经线,要拉得直,像人的骨头;那是纬线,得绕得匀,像日子里的细水。”
她把新线穿进梭子,忽然想试试织片并蒂莲。针脚歪歪扭扭,两片花瓣缠在一起,倒像是山洪里绞着的树枝。织到花心时,线忽然断了,线头弹起来,扫过她的脸颊,痒得她想起沈惊寒总爱用线尾挠她的痒,说“看你还走神”。
夜里,林砚之把织了一半的布铺在枕边。月光从断墙漏进来,在布上投下树枝的影,影动时,那些槐花和莲花像活了,在布上慢慢走。她摸出沈惊寒留下的那半片布角,把它缝在新布的边角上,针脚密密匝匝,像怕它再被风吹走。
而小镇的布庄里,沈惊寒正在给一匹青布锁边。老板娘说这布要送到邻县的染坊,染成靛蓝色,做新嫁娘的嫁衣。她的手指在布边游走,银针穿得飞快,颈侧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可摸到布面的纹路,总觉得像在摸林砚之的发——她的发也是这样软,洗过之后带着皂角的香。
“姑娘锁的边真匀。”染坊来取布的小伙计夸道,“比我娘锁的还细。”沈惊寒笑了笑,把布卷起来时,指尖触到布庄角落的竹筐,里面堆着些废弃的线头,红的绿的缠在一起,像她和林砚之没织完的那些布。
她忽然想起林砚之总爱把碎线头攒起来,说“留着能纳鞋底”,纳出的鞋底带着星星点点的色,像落了满地的花。那时她总笑对方“小家子气”,如今却蹲下身,把那些碎线头一根根捡起来,塞进怀里——说不定哪日见面,能给她当个念想。
小伙计赶着车走时,天边正落着晚霞。沈惊寒站在布庄门口看,晚霞红得像林砚之绣坏的那片并蒂莲,她忽然想起对方绣错了就噘着嘴,说“这花不听话”,那模样,比晚霞还艳。她摸了摸怀里的线头,心里盘算着:再攒三日工钱,就能雇辆马车了,走快点,说不定能赶上家里的秋收。
林砚之在梦里又听见了布机声。这次沈惊寒就坐在她对面,两人一起织那匹槐花布,她投梭,对方接梭,木梭在两人之间飞着,像只不停歇的蝶。织到最后一寸时,沈惊寒忽然说:“砚之你看,这布上的花,都朝着一个方向开呢。”她醒来看布,果然见那些槐花的瓣,都微微歪向村口的方向,像在引路。
清晨,林砚之给布机上油时,发现机身上的裂纹里,卡着片槐花瓣。是阿黄从哪叼来的,还带着露水的润。她把花瓣夹在未织完的布里,忽然觉得这日子,就像这布机上的线,看着断了,其实还在暗地里牵着,牵得紧呢。
阿婆在灶房蒸了槐花糕,蒸汽漫出来,混着艾草的苦气,倒有了些从前的暖。林砚之咬了口糕,甜香里忽然尝到点咸,原来又是眼泪掉进去了。她把糕往阿黄嘴里塞了块,看着狗嚼得欢,忽然想:等布织完了,就去找她吧,带着布,带着阿黄,就算走到天边,总能找到的。
布机上的线还在走,一圈又一圈,像在画一个圆,总有一天,能把两个人圈回同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