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之在布机前坐了整整一个上午,指尖的布条换了第三回——新磨破的伤口渗着血,把浅黄的丝线染出几星淡红,像槐花瓣上落了点朝霞。她盯着那抹红,忽然想起去年沈惊寒替她采槐米,指尖被刺扎破,也是这样一点红,当时她还慌慌张张找布条裹,如今轮到自己,倒学会了咬着牙继续织。
“砚之,村口来了个货郎,要不要去看看?”阿婆的声音从院外传来,手里攥着个空竹篮,“说不定有你要的针脚线脑。”林砚之嗯了声,却没动,直到阿黄用脑袋蹭她的膝盖,尾巴扫过布机的踏板,发出“咔嗒”一声,才像被惊醒似的起身。
货郎的担子摆在老槐树下——那棵被冲倒的槐树,村民们没舍得砍,把断枝锯成小段,堆在村口当歇脚的石凳。货郎见林砚之过来,笑着掀开布帘:“姑娘看看,新到的绣线,颜色全着呢。”林砚之的目光扫过线轴,忽然停在一团月白线上——那颜色,和沈惊寒常穿的中衣一模一样。
她伸手去摸,线团在指尖滚了滚,软得像云。货郎见她喜欢,又说:“这线牢实,织布、绣花都能用,前几日有个姑娘也买了这色,说要织件褂子给……”话没说完,见林砚之的脸色变了,连忙闭了嘴。
“那姑娘……长什么样?”林砚之的声音发颤,指尖捏着线团,指节泛白。货郎想了想:“瘦高个,颈侧好像有块伤,穿得破,却干净,说话温温柔柔的,还问我回青竹村的路怎么走呢。”
林砚之手里的线团“啪”地掉在地上,滚到槐树根旁。她蹲下去捡,指尖触到树根的纹路,忽然想起沈惊寒颈侧有颗小痣,暴雨前那晚,她还替对方挠过痒,说“这痣像颗小槐籽”。货郎说的伤,会不会是山洪里撞的?问回村的路,会不会就是……
“她什么时候来的?”林砚之抓着货郎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的皮肉。货郎被她的样子吓了跳:“就、就三天前,在下游的小镇上,我当时还劝她,青竹村刚遭了灾,路不好走……”
没等货郎说完,林砚之转身就往村里跑。阿黄跟在她身后,吠声里带着急。风卷着槐花瓣,落在她的发间、肩头,像沈惊寒从前替她别上的花。她跑过废墟,跑过石桥残垣,跑到自家院门前,猛地停住——布机还在院里,上面的槐花布迎着风,布角的那半片布角,好像在风里轻轻晃,像在回应她的急。
“阿婆!阿婆!”林砚之冲进灶房,阿婆正往灶里添柴,见她满头汗,手里还攥着根槐枝,连忙问:“怎么了?慌成这样。”
“惊寒!货郎说惊寒还活着!她在下游的小镇,还问回村的路!”林砚之的声音抖得不成样,眼泪砸在灶台上,溅起细小的火星,“她颈侧有伤,还买了月白的线,说要织褂子……”
阿婆手里的柴掉在地上,滚进灶膛,火星“噼啪”炸开。她颤巍巍走过来,抓住林砚之的手:“你说真的?没听错?”林砚之用力点头,把货郎的话一字一句重复,说着说着,眼泪又下来了,这次却带着笑,像久旱的地里落了雨。
那天下午,林砚之没再织布。她找出沈惊寒留下的旧布,裁了块方巾,用货郎那里买的月白线,在巾角绣了朵小小的槐花。针脚比从前齐整些,只是手还在抖,绣到花瓣时,线又断了,她却不恼,重新穿线,嘴里还哼着沈惊寒常唱的调子,荒腔走板,却比任何时候都热闹。
阿婆把家里仅存的半袋糙米装进行囊,又把那罐新棉裹进油纸,塞给林砚之:“你要是去小镇找她,带着这个,路上吃,冷了就裹着棉。”林砚之接过行囊,指尖触到油纸里的棉絮,暖得像沈惊寒的掌心。
“阿婆,我去三天,要是没找到,就回来陪你。”林砚之说着,却知道自己不会轻易回来——货郎的话像颗种子,在她心里发了芽,怎么也拔不掉。阿黄蹲在她脚边,尾巴绕着她的裤腿,像是要跟着去。
傍晚,林砚之把绣好的方巾揣进怀里,又摸了摸布机上的槐花布,轻声说:“等我把她找回来,咱们一起织完。”风从断墙吹进来,布角扫过她的手背,像沈惊寒的指尖,轻轻碰了碰。
而下游的小镇上,沈惊寒正把最后一匹布捶完。老板娘给她结了工钱,还多塞了块红糖:“路上吃,甜,能提劲儿。”沈惊寒接过,塞进怀里,怀里还有攒的碎线头,和那块从林砚之衣襟上扯下的布角。
“老板娘,我走了。”沈惊寒背着行囊,站在布庄门口。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往上游的方向伸。她摸了摸颈侧的伤,已经结了痂,像颗淡红的痣。手里的月白线团,她用细麻绳缠了又缠,生怕路上丢了——要织给林砚之的褂子,得用最匀的线。
她不知道,林砚之正背着行囊,牵着阿黄,往小镇的方向走。两人隔着几十里路,却踩着同一片夕阳,往彼此的方向赶。风里的槐花香,顺着江水,顺着小路,往两头飘,像封没写字的信,把两个人的念想,悄悄往一起送。
林砚之牵着阿黄,走在暮色里。阿黄忽然停住,对着前方吠了两声,尾巴摇得欢。她抬头,看见远处的山坳里,有个背着行囊的身影,正慢慢往这边走。风把对方的衣角吹起来,月白色的,像朵飘在暮色里的云。
她的心跳忽然快起来,攥着方巾的手,掌心的伤口又开始疼,却比任何时候都暖。阿黄往前跑,她跟在后面,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像要把这几十天的想念,都跑成重逢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