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日头斜斜照进东归酒肆,酒旗在风里懒洋洋地晃。
百里东君蹲在柜台后,拿一块细布擦拭那只青瓷酒盏——盏底磕了一道小口子,像月牙儿。
阿朝在后院生灶,青布衣袖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细白手腕。柴火噼啪,火苗映得她侧脸柔软,像春水里漾开的月影。
“阿朝——”少年拉长声调,“我饿了。”
“再等半刻。”
阿朝头也不抬,手里铜勺在锅里画圈,酒香混着杏花香飘得满院子都是。
少年托腮,看她背影,忽然想起昨夜那个梦:
自己骑白马,提长剑,一剑挑开天启城门,满城杏花为他落雨。醒来时,心里空落落的,直到听见灶间轻响,才又踏实。
“喂,”他扬声,“你以前住在哪儿?”
“南诀。”阿朝答得简短,“药王谷。”
“难怪你懂酒懂药。”少年眨眼,“那怎么跑到柴桑来了?”
阿朝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风:“找人。”
“找到了吗?”
“找到了。”
她回头,冲少年弯了弯眼睛,“他不肯跟我走,我只好留下来。”
少年一愣,耳根莫名发热,咳嗽一声:“谁这么不识好歹?”
阿朝笑而不答,只盛了一碗酒酿圆子递过去。
少年接过,咬了一口,甜香溢了满口,烫得直吸气。
“慢点。”阿朝轻声,“没人跟你抢。”
少年含糊道:“阿朝,你酿的圆子,比酒还好吃。”
“嗯。”她应,“那你多吃点。”
午后,街上传来马蹄声。
顾五爷的紫衣小厮在门口探头:“东哥儿,我家爷请你明日去府上试新酒。”
少年应下,转头冲阿朝眨眼:“明日放你一天假,跟我去顾府见世面。”
阿朝擦手,声音淡淡:“我不去。”
“为什么?”
“我酿酒,不卖笑。”
她抬眼,眸色澄澈,“也不陪酒。”
少年噎住,半晌,小声:“那我早点回来。”
阿朝“嗯”了一声,继续低头洗碗。
水声潺潺,少年倚在门框看她,忽然觉得——
柴桑城的春天,好像比往年长了一些。
————顾五爷与胭脂醉
次日未时,龙首街尽头,顾府朱门大开。
顾晏之——柴桑人背后叫他“顾五爷”——倚在紫藤廊下,一身绛紫春衫,折扇轻摇,扇面绘着半醉美人,眼角一点泪痣,活色生香。
百里东君踏进门槛时,顾晏之抬眼,笑得风流:“小东家,来得好早。”
少年拱手,虎牙微露:“五爷有请,怎敢不来?”
小厮奉上锦盒,盒里是一盏薄胎瓷杯,杯中酒色如胭脂,却冷得透骨。
“胭脂醉。”顾晏之轻晃酒杯,“去年埋在西山梅下,今日启封,只寻懂酒的人同饮。”
少年嗅了嗅,挑眉:“花下埋酒,五爷风雅。可这酒——”
他指尖一点杯沿,酒面荡开一圈涟漪,“冰火两重,缺一味中和。”
顾晏之眯眼:“哦?”
“缺春风。”少年笑,“正好我带了一壶。”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白瓷小壶,壶口红绳杏叶,正是阿朝昨夜新封的“醉春风”。
酒液倒入胭脂醉,冷热相激,酒香瞬间炸开,满庭梅影似都颤了一颤。
顾晏之抿一口,眸色一亮,继而将目光落在少年身后——
阿朝不知何时已立在门廊,青衣落落,袖口沾几点面粉,显然刚从灶间赶来。
“这位是?”顾晏之挑扇。
少年侧身挡住他视线,声音带着不自觉的护短:“我酒肆新来的酿酒师,阿朝。”
顾晏之折扇轻敲掌心,笑得意味深长:“原来是阿朝姑娘,幸会。”
阿朝福了福身,目光却落在那盏胭脂醉上,声音淡淡:“酒是好酒,可惜埋得太久,失了鲜活。”
顾晏之眸光一闪:“姑娘可有法子?”
阿朝不答,只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锦囊,倒出三粒风干杏花瓣,投入杯中。
花瓣遇酒即舒,酒色由胭脂转绯,冷香里透出一丝清甜。
顾晏之怔了半息,拊掌大笑:“妙极!今日方知,春风亦可解胭脂。”
少年嘴角微扬,却伸手将阿朝往身后带了半步:“五爷若喜欢,我送您一壶醉春风。但阿朝是我的人,您别打主意。”
顾晏之低笑,折扇掩唇:“东君长大了,知道护人了。”
阿朝垂眸,耳根微红,指尖却悄悄勾住了少年袖角。
日影西斜,酒过三巡。
顾晏之亲自送二人至府门外,忽而压低声音:
“三日后,柴桑花会,城西胭脂楼。东君,你若敢带阿朝来,我便告诉你一个关于‘春风泉’的秘密。”
少年挑眉:“有何不敢?”
回程路上,少年踏着夕阳,忽然侧头:“阿朝,三日后,陪我去?”
阿朝轻声:“我只酿酒,不陪酒。”
少年笑出一口白牙:“那就陪我看花。”
阿朝低头,半晌,轻轻“嗯”了一声。
龙首街的晚风吹起少年衣摆,也吹得阿朝发间那朵小小杏花颤了颤。
柴桑城的春天,似乎又悄悄往深里走了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