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夜,柴桑城落雪。
初雪不大,却密,像谁把细碎的云絮揉碎了往人间撒。
龙首街早早熄了灯,唯有东归酒肆的窗口还晕着一团暖黄。
阿朝蹲在灶前,把最后一块松柴塞进炉膛,火苗“哔啵”一声窜高,映得她鼻尖发红。
门帘“哗”被风掀起,少年挟着满身风雪进来,手里提着一盏熄灭的兔儿灯。
灯骨被雪压折了一根,垂着头,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兽。
“怎么才回?”阿朝起身,替他拍去肩上的雪。
指尖碰到他颈侧,冰凉一片。
少年咧嘴,虎牙在灯火下闪了闪:“顾五爷留我多喝了两杯。”
说着,把兔儿灯递到她面前,“给你带的,可惜压坏了。”
阿朝接过,指尖轻拨灯骨,声音低软:“还能修。”
她转身找竹篾,少年却忽然从背后环住她腰,下巴搁在她肩窝,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她耳廓。
“阿朝,”声音闷哑,“我今日……看见玥瑶了。”
阿朝手里的竹篾一顿,指尖被毛刺扎出一点血珠。
“嗯。”她轻声,“然后呢?”
“她问我,可愿跟她去天启。”少年收紧手臂,“我说——”
他顿了顿,仿佛想起什么极高兴的事,笑出声,“我说,我已有人要等。”
阿朝垂眼,血珠落在竹篾上,晕开小小一点红。
“谁?”她问,声音轻得像雪落。
“你呀。”少年理所当然,虎牙蹭过她耳垂,“除了你,还能有谁?”
阿朝没说话,只是转身,踮脚,把额头抵在他胸口。
少年身上有酒味,也有雪味,混在一起,竟像极了一坛刚开封的醉春风。
良久,她伸手,环住他腰,声音闷在他衣襟里:“东君,我等你名扬天下。”
少年低笑,胸腔震动:“那你可要记得,欠我一壶春风醉。”
“好。”阿朝应,“等你回来,亲手酿给你。”
夜深了,雪更密。
少年抱着阿朝,像抱着整个春天。
灶膛里的火渐渐弱下去,只剩一点暗红,像不肯熄灭的星子。
窗外,一枝老杏被雪压弯了腰,却悄悄绽出第一粒芽。
————杏花疏影里
腊月十八,小年。
柴桑城一年里最热闹的花灯市,从午后一直闹到三更。
龙首街两侧悬满彩灯,鱼龙曼衍,走马灯里转出千面故事;酒肆茶摊的吆喝声混着糖炒栗子的焦香,一路飘到东归酒肆门口。
阿朝在灶间忙碌。
她把最后一坛“醉春风”搬上小案,用红绳系了杏叶封口,又在坛肚贴上一张小小剪纸——剪纸是只歪头的兔子,像极某人笑时露出的虎牙。
做完这些,她抬手抹了抹额角的细汗,才发现天色已暗,街鼓三声,灯市将开。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少年探进半个身子,背后灯火如海。
“阿朝,走啦!”
他今日换了件新裁的月白春衫,外罩绛红短褂,腰间坠一枚小小铜钱——正是阿朝当年塞进他腰带的那枚“永安”。
灯火映得他眉目张扬,虎牙比灯还亮。
阿朝解下围裙,低头拍了拍衣襟上的面粉,声音轻却坚定:“等等我。”
少年便倚在门框,看她把灶火压小、门窗关严,动作利落得像在酿一坛新酒。
待她走近,他抬手,把一盏玉兔灯递到她面前。
“给你排的队。”
灯面绘杏花,灯穗写“朝”字,笔迹稚嫩,一看便知出自少年之手。
阿朝指尖微颤,接过来,低声:“谢谢。”
两人并肩汇入人潮。
灯市如昼,火树银花。
少年一路护在她左侧,替她挡掉横冲直撞的孩童,也替她隔开伸来探去的手。
走到胭脂桥边,忽有鼓乐大作,舞龙灯翻腾而过,人群一阵推搡。
阿朝踉跄半步,少年已握住她手腕,掌心滚烫。
桥下河灯万点,映得少年眼底潋滟。
他低头,声音混着鼓点,却格外清晰:“阿朝,等我去天启,你跟我一起,好不好?”
阿朝抬眼,灯影晃过她睫毛,像一群振翅欲飞的蝶。
良久,她轻轻点头:“好。”
少年便笑了,虎牙在灯火里一闪,像偷了整个春夜的星辉。
他松开她手腕,却又极快地、极轻地,把手指挤进她指缝,十指相扣。
“说定了。”
鼓乐声远,人潮渐稀。
两人提着玉兔灯,踩着碎灯影往回走。
老杏树在巷口落下一瓣花,正落在灯面上,像替他们写了一个小小的落款——
杏花疏影里,春风正当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