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酒肆未醒
天光刚破,龙首街的石板缝里还凝着细霜。
东归酒肆的灶膛里,余烬微红,像舍不得熄的星子。
阿朝蹲在灶前,把最后一根松柴折成两段,轻轻放进去,火苗“噗”地一声,舔上锅底。
锅里的“醉春风”正冒第一缕热气,酒香混着杏花香,在昏黄的晨雾里晕开。
少年推门进来,肩头落满夜雪,一开口就是白雾。
“阿朝,我要走了。”
阿朝的手停在半空,松柴“啪”地掉回灶膛,溅起几点火星。
辰时·行囊与酒
柜台上摆着一只小小的青布包袱——
六只白瓷小壶,用红绳扎着杏叶,壶底各贴一张字条:
春一、春二……春六。
旁边是一枚铜钱,旧得发亮,正面“永安”,背面被少年用匕首刻了极小的“朝”字。
阿朝把铜钱塞进他腰带内侧的暗袋,指尖碰到他温热的皮肤,颤了一下。
“一天一壶,喝完就到天启。”
少年笑,虎牙在晨雾里闪:“若提前喝完呢?”
“那就提前想我。”阿朝垂眼,声音轻得像雪落。
巳时·长街送别
柴桑城门口,顾晏之倚在车辕,紫衣金扇,笑得懒散:“再不走,城门该关了。”
少年翻身上马,白马踏雪,鬃毛上沾着碎光。
阿朝站在石阶下,仰头看他,雪落在她睫毛上,眨眼就化。
“阿朝——”少年勒马,回头喊,“等我回来,亲手酿一壶春风醉给你!”
阿朝点头,没出声。
直到马蹄声远了,她才抬手,把落在唇上的雪抹掉——
雪是冷的,指尖却烫得吓人。
午时·空酒肆
东归酒肆的门板半阖,灶膛里的火熄了,酒香却久久不散。
阿朝坐在门槛上,怀里抱着那只空了的青竹篓,看雪落在街心,一层一层,像要把整个冬天埋起来。
她忽然想起昨夜少年说的梦——
他骑白马,提长剑,一剑挑开天启城门,满城杏花为他落雨。
当时她笑他傻,此刻却觉得,那梦也许没那么远。
未时·杏花未开人先别
日影西斜,雪停了。
阿朝起身,把门板完全打开,挂上“今日歇业”的木牌。
她走进后院,蹲在那株老杏树下,用手扒开积雪,露出黑黝黝的泥。
从怀里摸出一枚杏核,轻轻按进土里。
“等你回来,它就开花了。”
她低声说,像在许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愿。
风掠过,树梢晃了晃,像回应。
——柴桑城的春天,第一次因为一场离别,提前来了。
————酒肆无人问
初七·雪霁
雪停后的第三日,龙首街的石板缝终于露出原本的颜色。
东归酒肆的门板却仍旧半阖,只留一条缝,像半闭的眼。
阿朝坐在柜台后,拨一盏油灯,灯芯短促地跳,照得酒坛影子老长。
门口风铃响,却少有人进来——整条街都知道,小掌柜走了,酒肆只剩个姑娘看店。
午炊·酒香冷
灶膛里只余一点余烬。
阿朝把昨夜剩下的半坛醉春风倒进铜壶,温在炉上。
酒香升起,却再没人趴在柜台边嚷“烫嘴”。
她舀一勺尝,酒还是甜的,但少了虎牙少年仰头灌酒时的那股子鲜活劲儿。
街对面,卖糖人的老头叹口气:“东哥儿不在,连酒香都淡咯。”
日斜·顾府客
黄昏,顾晏之的马车停在酒肆门口。
紫衣金扇掀帘,他踱进来,环顾空荡的堂口,目光落在阿朝身上。
“小东家不在,姑娘可愿去我府上?酒窖缺人,工钱随你开。”
阿朝抬眼,声音温软却不容商量:
“我答应过东君,替他看店。”
顾晏之摇扇,笑意带三分试探:“若他三年五载不回呢?”
阿朝垂眸,指尖抚过柜台边缘那道被少年用剑鞘磕出的浅痕。
“那我就看三年五载。”
初更·灯花落
夜深,酒肆只剩风铃与灯芯的噼啪。
阿朝把门板合上,独自走到后院。
老杏树下,积雪已化,露出湿润的黑土。
她蹲下身,用指尖拨开泥土,把早上买的六粒杏核一粒粒按进去,排成一个小小的圆。
做完这些,她从怀里摸出一枚铜钱——
那是少年临走时偷偷塞给她的,正面“永安”,背面却多刻了一个极小的“朝”字。
她把铜钱埋进最中间的杏核旁,像埋下一颗不会发芽的种子。
夜半·马蹄远
子时刚过,街尽头忽有马蹄声。
阿朝心头一跳,推门而出,却只看见一队夜行商贾,灯笼摇晃,很快消失在巷口。
雪色映着空街,像一条没有尽头的河。
她站在门槛上,呼出的气变成白雾,又散去。
无人问她为何守在这里,也无人知道——
她在等一匹马,一柄剑,一个少年,踏碎这条街的寂静,对她说:
“阿朝,我回来了。”
天光·杏花未开
第二日晨,阿朝照常卸下半截门板。
第一缕阳光落在柜台,照见那排空荡荡的酒盏。
她挽起袖子,添水、生火、温酒,动作比昨日更利落——
像给某个远行的人,留下一条随时能回来的路。
风铃再响时,进来的是隔壁卖桂花糕的小丫头。
“姐姐,我爹让我问你,今天还卖醉春风吗?”
阿朝盛一碗递过去,声音温柔而坚定:
“卖。一直卖到他回来。”
窗外,老杏枝头还覆着薄霜,却悄悄鼓起第一粒芽。
——酒肆无人问,春风自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