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阳光好得有些晃眼,金箔似的光线淌过二楼窗台,在舒翊鞋尖上跳着碎光。他屏住呼吸,指尖捏着木门把手轻轻转开一条缝——客厅里静悄悄的,连保姆阿姨择菜的动静都听不见。
得逞的笑意还没在嘴角完全绽开,舒翊已经猫着腰溜到窗边。窗户被推开,风便裹挟着满院栀子花香涌了进来,甜得发腻的气息漫过鼻尖,混着夏夜特有的温热,缠得人心里发痒。
楼下的矮树丛绿得发黑,叶片在月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浓密得像一床厚棉被。他低头估算着窗台到地面的距离,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纵身跃了下去。
预想中树枝刮擦的刺痛和落地的颠簸都没有来。
取而代之的,是落入一个坚实怀抱的瞬间。淡淡的雪松味漫了过来,清冽得像山涧的泉水,猝不及防地压过了栀子花的甜香。手臂结实得像淬了火的铁箍,稳稳地托住他的后颈和膝弯,力道不重,却带着稳当,连一丝晃动都没有,像一片轻飘飘落在掌心的叶子。
舒翊彻底懵了,下意识地仰头,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睛里。
男人很高,逆光站着,白衬衫领口松垮地敞着两颗扣子,露出一点清晰的锁骨。阳光正斜斜地打过来,在他利落的下颌线投下一道浅淡的阴影,把侧脸的轮廓勾勒得愈发分明。他看着怀里的人,眼神里的笑意像揉碎了的星光,落在舒翊眼底,漾开一圈圈细碎的涟漪。
“接住了。”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笑意的尾音,轻快得像在说件无关紧要的趣事,却像羽毛似的,轻轻搔在舒翊的心上。风还在吹,栀子花的香气又漫了上来,和那清冽的雪松味缠在一起,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漾开。
这谁?
还没等他问出口,男人突然扬高了声音,穿透力惊人:“阿姨!快来!人我抓住了!”
“我操!”舒翊瞬间炸毛,手脚并用地从他怀里挣下来,落地时差点崴了脚,回头指着对方鼻子骂,“你他妈敢告密?等着,我绝对饶不了你!”
他转身就要往巷口冲,后腰却突然被圈住。温热的手掌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道,将他牢牢锁在怀里。男人的呼吸拂过耳畔,带着点戏谑的笑意:“跑哪去?放心,你爸妈下手有分寸,打不坏的。”
“滚开!”舒翊像只炸毛的猫,掰着那只手腕又咬又扯,可对方的手纹丝不动,铁钳似的嵌在他腰间。
脚步声从楼道口涌出来,越来越近。舒翊的挣扎猛地顿住,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干了,脊背一点点垮下去。
忘了。
他怎么忘了,爸妈今天根本没出门。
阳光依旧亮得刺眼,落在他垂下去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灰败的阴影。男人的手臂还圈在他腰间。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点拖沓的急切,像有什么东西正刮擦着耳膜。舒林攥着竹扫把冲出来时,扫帚梢的枯叶簌簌往下掉,他额角青筋突突跳,嗓门像被砂纸磨过:“你嘞个背时娃儿!太阳还没偏西就往外蹿,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邓丽娟跟在后面,围裙下摆还沾着些湿面疙瘩,她望着舒翊裤脚的泥印子,眉头拧成个死结:“说了多少遍让你在家温书,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你要上天不成?”
舒翊吓得往后一仰,后背撞在一道坚实的臂弯上。他慌忙转头,才看见旁边站着个陌生男人,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半截利落的小臂。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猛地指向对方,声音发颤:“我没耍!我在练跳高——体育要考的,不信你们问他!”
那男人低头看了他一眼,眼尾微微上挑,笑意像浸了水的棉絮,轻轻浮在脸上。他抬手冲舒林夫妇扬了扬,清朗的嗓音带着点漫不经心:“对,叔叔阿姨。”
舒翊的心猛地一松,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这人看着面生,倒还算公道。刚才他没头没脑的叫人来,这会儿也暂且按下——大不了,就当没这回事。
可下一秒,那声音“啪”地砸在他心上:“他确实刚要往外跑,说街角新开了家网吧。”
舒翊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嘴巴半张着,像被人扼住了喉咙。风从院门口钻进来,掀起他汗湿的额发,露出一双写满错愕的眼睛。
“好啊你!学会扯谎了!”舒林的扫把“啪”地抽在地上,扬起一阵灰,“看我今天不打断你的腿!”
竹枝扫过小腿时,带着火辣辣的疼。舒翊“嗷”一声跳起来,抱着腿就往晾衣绳那边蹿,舒林举着扫把在后面追,骂声混着扫帚破空的“呼呼”声,搅得满院鸡飞狗跳。
他余光瞥见对方正靠在老槐树下,双臂抱在胸前,白衬衫被风掀起一角。那人脸上还挂着笑,在看戏。
“你——爸,爸,我错了,别打了”舒翊刚想回头吼句什么,后腰又挨了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只能闷头往前冲。
客厅里阳光照射的光线暖融融的,舒翊陷在沙发角落,视线像道执拗的小钩子,一下下往江宴身上戳。
江宴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偏不接他这道目光。他脊背挺得笔直,侧脸线条干净利落,正含笑听着舒林夫妇说话,偶尔颔首应和两句,语气温和又妥帖,一副全然的乖顺模样。
“小宴,”邓丽娟拉过他的手拍了拍,语气里满是托付的恳切,“以后真是要麻烦你了。这孩子现在正是叛逆的时候,心思一点不在学习上,你可得好好教教他。”
江宴笑着应道:“放心吧阿姨,学习方面我一定会好好‘管教’他的,你们放心去工作吧。”最后两个字说得不重,尾音却轻轻扬了一下,他像是不经意般转过头,目光精准地落在舒翊脸上,那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舒翊没来由打了个冷颤,心里直犯嘀咕:这人有病吧?看我干嘛?
“舒翊,”邓丽娟瞪了他一眼,语气严肃起来,“这是你菲菲阿姨的儿子江宴,名牌大学的高材生,24岁就考上博士了,以后就是你的家教老师,爸爸妈妈要出去工作了。这段时间小宴在家照顾你,跟人家好好学学,听见没有?”
“切,”舒翊撇了撇嘴,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埋进沙发里,“不就是个老男人吗?至于这么捧……”
“你说什么?”舒林的声音沉了下来。
舒翊脖子一缩,脸上瞬间换上乖巧模样,腰板挺得笔直,甚至还朝江宴规规矩矩鞠了一躬,声音响亮得像在宣誓:“我会跟江老师好好学习的!爸妈你们放心吧!”
江宴看着他这副秒变的样子,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着,像是在无声地宣告着什么。阳光落在他发梢,投下一小片浅淡的阴影,倒让那温和的笑意里,多了点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