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抵达杭州时,正赶上一场瓢泼大雨。
黎簇背着半湿的背包走出车站,被扑面而来的潮气裹了个严实。雨丝又细又密,打在脸上带着凉意,远处的西湖在雨幕里只剩一片朦胧的影子,倒比记忆里多了几分水墨画的意境。
他没心思看风景,按着手机地图里模糊的指引,一头扎进了老城区的巷弄。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踩上去咯吱作响,两旁的白墙黑瓦间挂着褪色的灯笼,风一吹就晃悠悠地撞在一起。
他在找吴山居。
那个在后来的岁月里,被吴邪反复提及,却又始终带着点遗憾的地方。
雨越下越大,黎簇的连帽衫早就湿透了,贴在背上冰凉刺骨。他拐过一个弯,眼角突然瞥见巷尾那栋两层小楼——墙面斑驳,门楣上挂着块同样斑驳的木牌,“吴山居”三个字被雨水浸得发黑,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安稳。
就是这里。
黎簇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像是有只手攥住了喉咙,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他站在巷口的屋檐下,看着那扇紧闭的木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背包带。
该怎么进去?
说“我是从未来来的,知道你要去塔木陀送死”?
估计会被当成疯子打出来。
他正犹豫着,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一道昏黄的光漏出来,映亮了门内一小块青石板。
“谁啊?”
一个清朗的声音传出来,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像浸了温水的玉石,敲在黎簇的耳膜上。
是吴邪。
黎簇猛地抬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门缝里探出来半个脑袋,额发有点乱,眼尾带着点红,大概是刚补过觉。他穿着件浅灰色的连帽衫,领口松松垮垮地敞着,露出一点锁骨的轮廓。看到黎簇时,他明显愣了一下,那双眼睛里先是闪过茫然,随即浮起一丝警惕,却又很快被礼貌压了下去。
很年轻。
比记忆里任何时候都要年轻。
脸上还没有后来那些细密的纹路,眼神干净得像山涧的清泉,哪怕带着警惕,也没淬过算计的冷光。
黎簇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雨水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站在雨里,任由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和眼眶里突然涌上来的热意混在一起。
“你好?”吴邪又问了一句,把木门往外推了推,“你找谁吗?”
“我找……吴邪。”黎簇的声音有点发紧,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吴邪挑了挑眉,往后退了半步,把门口的位置让出来些:“我就是。你是?”
他的目光落在黎簇湿透的衣服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在担心他会不会感冒。
“黎簇。”他报上名字,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我有很重要的事,想跟你说。”
吴邪打量着他,眼神里的疑惑更重了。这少年看着年纪不大,身上的衣服洗得发白,背包也磨出了毛边,像是长途跋涉过来的。可他的眼神……太平静了,静得不像个十七岁的学生,倒像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海。
“什么事?”吴邪侧身让他进来,“先进来吧,外面雨大。”
黎簇跟着他走进院子,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混着旧木头的气息扑面而来。院子不大,角落里堆着几个半开的木箱,里面似乎是些瓶瓶罐罐。正屋的门敞着,能看到里面摆着张八仙桌,上面摊着几张泛黄的纸,像是地图。
“坐。”吴邪指了指桌边的竹椅,转身去倒水。
黎簇没坐,眼睛死死盯着桌上的地图。那上面用红笔圈着一个模糊的区域,旁边写着两个字:塔木陀。
果然,他们已经在准备了。
“喝点热水吧,看你冻得。”吴邪把一杯冒着热气的茶递过来,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黎簇的手,像触电似的缩了一下,“你手怎么这么冰?”
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烫得黎簇心尖一颤。他接过茶杯,指尖裹着暖意,才觉得冻得发僵的身体有了点知觉。
“谢谢。”
“不客气。”吴邪在他对面坐下,手肘撑在桌上,下巴搁在交叠的手上,“说吧,找我什么事?”
他的姿态很放松,眼神里却带着审视,像只好奇又警惕的猫。
黎簇捧着茶杯,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知道自己不能拐弯抹角,必须一击即中。
“你们要去塔木陀,对吗?”
吴邪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院子里只剩下雨声,淅淅沥沥地敲着屋檐,像是在为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伴奏。
“你怎么知道?”吴邪的声音沉了下去,刚才那点温和瞬间消失了,眼神里的警惕变成了实质的锐利,“谁告诉你的?”
“这不重要。”黎簇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异常平静,“重要的是,你们不能去。”
“呵。”吴邪低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点被冒犯的不悦,“这位……黎簇同学,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去哪儿,好像跟你没关系吧?”
“有关系。”黎簇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塔木陀不是你们该去的地方。那里有鸡冠蛇,会模仿人声的那种。有流沙,有机关,还有……”
他顿了顿,看着吴邪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还有能让你们有去无回的东西。”
吴邪的脸色彻底变了。
塔木陀的名字是他从三叔的笔记里翻出来的,鸡冠蛇的事更是只有他、胖子和潘子知道,连店里的伙计都不清楚。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少年,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你到底是谁?”吴邪往前倾了倾身,眼神像探照灯似的扫过黎簇的脸,“是陈皮阿四的人?还是……”
“我谁的人都不是。”黎簇打断他,把茶杯放在桌上,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我只是知道,你们这一去,会后悔的。”
“后悔?”吴邪的眼神冷了下来,带着点被触及逆鳞的固执,“我吴邪做事,还从没后悔过。”
“那是因为你还没经历过。”黎簇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心疼,“你会遇到很多蛇,多得像潮水。你会找不到路,会被误导,会看着身边的人……”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吴邪的呼吸沉了下来,指节捏得发白。他最讨厌这种被人看穿的感觉,尤其是被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用这种近乎诅咒的语气说出来。
“够了。”吴邪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黎簇,“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查到这些的,但我劝你别多管闲事。现在,请你离开。”
他下了逐客令,语气里的疏离像院子里的雨水一样冰冷。
黎簇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果然。
这个年纪的吴邪,就像头倔强的小兽,认定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的天真里,藏着一股子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执拗。
“吴邪。”黎簇也站了起来,仰头看着他,“我知道你要找张起灵。我知道他在录像带里。但塔木陀没有他,至少……不是你们能找到的地方。”
提到张起灵,吴邪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急切,还有点被说中心事的狼狈。
“你连这个都知道?”吴邪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
“我还知道,你们打算从格尔木出发,走戈壁,再穿沙漠。”黎簇继续说道,把记忆里的细节一点点摊开,“你们会在石油中转站补给,会遇到沙暴,会在峡谷里看到石人俑……那些俑里,全是蛇。”
吴邪彻底说不出话了。
这些计划是他和胖子昨晚才定下来的,连路线图都是今早刚画好的。这个黎簇,简直就像亲眼看见了一样。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一阵脚步声,王胖子打着哈欠走出来,看到院子里的黎簇,愣了一下:“哎?小天真,这谁啊?长得跟个小嫩草似的。”
“胖子,把他‘请’出去。”吴邪的声音还带着气。
“啊?”胖子挠了挠头,看看吴邪铁青的脸,又看看一脸平静的黎簇,没搞懂这是什么情况,“不是,咋了这是?吵架了?”
黎簇没动,只是看着吴邪,眼神里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去。”
“啥?”胖子眼睛瞪圆了,“小哥儿,你没发烧吧?那地方可不是旅游景点,去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吴邪也愣住了,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你跟我们去?你知道我们要去干什么吗?”
“知道。”黎簇点头,迎上吴邪的目光,“我可以给你们带路,帮你们避开蛇群,躲过流沙。我可以让你们……活着回来。”
他的语气太笃定了,笃定得让吴邪心里莫名地一动。
这个少年的眼睛里,没有贪婪,没有算计,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像在承诺一件无比重要的事。
雨还在下,敲打着屋檐,发出沙沙的声响。院子里的三个人站着不动,气氛僵持得像凝固的水泥。
胖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摸着下巴打圆场:“我说……要不先听听这小哥儿的?万一他真有啥本事呢?”
吴邪没说话,只是盯着黎簇,像是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的试探: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带你去?”
黎簇看着他,突然笑了。
那是他进来之后第一次笑,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驱散了眼底的沉郁,露出点属于少年人的清亮。
“凭我知道,你需要我。”
吴邪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
他看着雨幕里黎簇的笑脸,突然觉得这张脸有点眼熟,又或者说,是这双眼睛里的某种东西,让他没来由地觉得……可以信一次。
“好。”吴邪听到自己说,“我带你去。但如果你敢耍花样……”
“我不会。”黎簇的笑容更深了些,像雨后天晴时,从云层里漏出来的那缕阳光,“我保证。”
胖子在旁边看得一脸懵:“不是,这就……成了?”
吴邪没理他,转身往屋里走:“去准备东西吧,明天一早出发。”
黎簇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轻轻舒了口气。
第一步,成了。
雨还在下,但他觉得心里那块被冻了很久的地方,好像有了点暖意。
他抬起头,看着吴山居的屋檐,雨水顺着瓦当滴落,在地面砸出小小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