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簇在雨村又待了两天。这两天,他表现得异常温顺,喂鸽子、劈柴、甚至跟着胖子学做红烧肉。他不再碰手机,夜里也睡得安稳,仿佛那封浸透雨水的信从未出现过。
吴邪眼中的担忧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珍惜的平静。他会在清晨替黎簇掖好被角,会在喝茶时自然地将自己那杯推到他面前,会在深夜握着他的手在廊下听雨。这些细碎的温柔像一根根针,密密地扎在黎簇心上。
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了。
第三天凌晨,天还未亮,窗外弥漫着浓重的雾气。黎簇悄无声息地起身。身边的吴邪睡得很沉,呼吸均匀,一只手却还无意识地搭在黎簇刚才躺过的位置,掌心空悬。黎簇凝视了他片刻,极轻地用手指碰了碰他微蹙的眉心,然后弯下腰,将一个吻落在他的唇角。吴邪在睡梦中咂了咂嘴,没有醒。
黎簇穿好衣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雾气从窗缝渗入,模糊了吴邪的轮廓。他深吸一口气,如同投入深水般,决绝地转身没入晨雾之中。
他没有留下任何字条。他知道,以吴邪的敏锐,任何痕迹都是破绽。他只在灶台上留下半块胖子昨天买的桂花糕——吴邪最爱吃的那家。
抵达最近的车站,黎簇用提前备好的、并非他本人实名登记的电话卡,拨通了信上那个唯一的号码。接电话的是个声音低沉的中年男人,确认了他的身份后,只说了两个词:“向南。孤舟。”
一切线索都指向中国最南端那片笼罩在神秘中的水乡密林——关于“黎族”的传说,大多起源于那里。
旅途漫长而曲折。汽车、绿皮火车、最后是一段摩的颠簸的土路。黎簇靠着车窗,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色从熟悉的江南水乡逐渐变为陌生的、植被茂密的丘陵。他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那封信的每一个字:“黎迟”、“血脉”、“责任”、“半年之期”……还有一个模糊的坐标,指向地图上几乎找不到标记的河谷。
最终,他在一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的渡口下了车。空气湿热,弥漫着植物腐烂和河水腥甜的气味。按照指示,他需要在这里等待一条“无桨的孤舟”。
渡口荒凉,只有几个老人坐在竹棚下抽烟,打量他的眼神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他们说着一种黎簇完全听不懂的方言,音调起伏,如同某种古老的咒语。
黄昏时分,河面升起浓雾。一条细长的、造型奇特的独木舟无声无息地破雾而来,停在他面前。船上空无一人,没有船桨,也没有引擎。
黎簇犹豫片刻,踏了上去。
在他踏上小舟的瞬间,船身轻轻一晃,便自行逆流而上,滑入浓雾深处。两岸茂密的竹林和古怪的岩画如同默剧的布景,无声地向后退去。一种被剥离于现实世界的孤寂感将他紧紧包裹。
他拿出手机,果然没有任何信号。屏幕上最后一条信息,是昨天胖子发在群里的、吴邪低头认真挑拣茶叶的侧影照片,配文:“咱家天真越来越有贤妻良范儿了。”
心脏猛地一缩。他几乎要立刻调头回去。
但小舟在这时轻轻靠岸。雾气稍散,眼前是一片隐藏在河谷深处的古老寨子。吊脚楼依山而建,黑瓦木墙,檐角挂着奇特的青铜铃铛,风过时却并不作响。寨子安静得可怕,仿佛所有声音都被这片土地吞噬了。
一个穿着靛蓝色土布上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者站在岸边,正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眼神锐利如鹰,脸上皱纹沟壑纵横,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你来了。”老者开口,是略带口音但清晰的普通话,“比你父亲当年守时。”
黎簇心头一震:“你认识我父亲?”
老者没有回答,只是转身:“跟我来。你要见的人,等了你很久了。”
寨子里的道路曲折如同迷宫,空气中飘散着草药和陈木的混合气味。沿途遇到的少数族人,无论老少,都用一种复杂难辨的目光打量他——有审视,有好奇,有一丝极淡的……怜悯?
最终,他们停在一栋最为偏僻、几乎半嵌入山壁的吊脚楼前。老者推开门,屋内光线昏暗,只点着一盏油灯,墙上挂满了各种兽皮和绘制着奇异星图的卷轴。
里间的竹床上,躺着一个年轻人。
即使面色苍白消瘦,闭着眼,他的眉宇轮廓依然与黎簇有着惊人的六七分相似。只是他的气质更冷峻,仿佛经年不化的寒冰。
“黎迟。”老者沉声道,“你哥哥。”
仿佛感应到呼唤,床上的人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和黎簇极其相似的眸子,却更深沉,更疲惫,里面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重负。他的目光落在黎簇脸上,没有任何惊讶,只是极淡地、了然地弯了一下嘴角,声音沙哑:
“你终于来了……比我预计的晚了些。他……对你很好?”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黎簇喉咙发紧,所有准备好的质问和怀疑,在这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面前,全都堵在了胸口。他忽然明白,自己踏入的并非一个简单的认亲局,而是一个早已为他编织好的、沉重而无法挣脱的命运蛛网。
而远在雨村的吴邪,此刻大概正对着那半块桂花糕,沉默地望向南方渐起的浓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