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黎簇在黎族幽深的寨子里又度过了三日。

这三日，他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黎迟的病榻前。黎迟大多数时间都昏睡着，呼吸轻浅得仿佛随时会断掉。只有在极少数清醒的片刻，他会用那双与黎簇极为相似、却盛载了太多沉重秘密的眼睛，无声地望着自己的弟弟。黎簇试图从这眼神里读出更多关于家族、关于“逝川”之毒、关于他们父亲往事的线索，但黎迟的嘴唇总是翕动几下，最终只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寨子里的生活近乎与世隔绝。没有手机信号，没有现代都市的喧嚣，只有日升月落，山风穿过古老吊脚楼时发出的呜咽，以及那无处不在、却始终沉默的青铜铃。这种绝对的寂静，反而让黎簇内心的喧嚣愈发震耳欲聋。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吴邪的声音，雨村的阳光，胖子插科打诨的笑骂，还有张起灵那双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他不敢深想吴邪此刻在做什么。是已经发现他不告而别，正动用九门所有的人脉翻天覆地地寻找？还是……因为他的离去，反而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彻底回归与张起灵和胖子的平静生活？每一种可能性都像一根针，扎在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第四日清晨，黎迟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他示意黎簇扶他坐起，靠在垫高的枕头上，目光望向窗外弥漫的浓雾。

“阿簇，”黎迟的声音依旧虚弱，但比前几日清晰了些，“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也有很多……放不下的人。”

黎簇没有否认，只是沉默地握紧了拳头。

“黎族守护的，并非实物，而是一种‘平衡’。”黎迟缓缓说道，眼神悠远，“张家守门，关乎‘终极’；黎族守碑，关乎‘界限’。这世间有些力量，一旦越界，便是灾祸。‘逝川’，便是越界者必须付出的代价，也是维系平衡的契约烙印。”

他顿了顿，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才继续道：“父亲当年，就是为了摆脱这宿命，才选择离开。他以为这样就能保护你，让你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可惜……命运兜兜转转，你还是回来了。”

就在这时，寨子外突然传来一阵不寻常的骚动，夹杂着几声犬吠和族人急促的脚步声。黎簇心头猛地一跳，一种强烈的预感攫住了他。他甚至不需要出去看，就知道是谁来了。

能如此之快找到这个连地图上都未必有标记的地方，能如此不顾一切闯进来的人，只可能是他。

黎迟也听到了动静，他看向黎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了然，随即又黯淡下去，轻轻闭上了眼睛，仿佛将选择权完全交给了弟弟。

黎簇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向门口。他的手在触碰到冰凉的门框时，微微颤抖。

门外，晨雾尚未完全散尽。吴邪就站在那片朦胧的水汽里，风尘仆仆，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嘴唇因缺水而有些干裂。他穿着一件半旧的冲锋衣，身上还带着山间跋涉的露水和尘土气息。然而，他的眼神却锐利得像一把刚刚出鞘的刀，直直地钉在黎簇脸上。

没有预想中的暴怒或质问，吴邪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里翻涌着太多情绪——担忧、疲惫、被欺瞒的痛楚，还有一种深可见骨的失望。那失望比任何斥责都让黎簇感到窒息。

“黎簇。”吴邪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异常平静，“玩失踪？长本事了。”

黎簇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到了吴邪身后不远处，黑瞎子和解雨臣也站在那里，神色凝重。连他们都出动了，可见吴邪为了找到他，动用了怎样的力量。

“我……”黎簇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却不知该如何继续。解释黎族？解释哥哥？解释那个可笑的、需要他“抛弃情爱”才能延续哥哥生命的契约？这一切在吴邪此刻的目光下，都显得如此苍白和……荒谬。

吴邪一步步走近，直到两人之间只剩下一臂的距离。他仔细地打量着黎簇，仿佛要确认他是否完好无损。然后，他的视线越过黎簇的肩膀，投向屋内床榻上那个形销骨立的身影。

“这就是你非来不可的理由？”吴邪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连一句交代都没有，把我……把我们所有人都蒙在鼓里？”

“吴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黎簇试图解释，但话语在舌尖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他该怎么告诉吴邪，自己的存在本身，可能就是对至亲的一种伤害？

就在这时，屋内的黎迟忽然又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声音痛苦而压抑。黎簇下意识地回头望去，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担忧和焦虑。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吴邪一直压抑的情绪。他猛地伸手，一把攥住黎簇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黎簇！”吴邪的声音终于带上了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看着我！你他妈告诉我，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是一个你可以随时丢下、连个解释都不配拥有的外人吗？！”

这一声质问，如同惊雷，炸响在黎簇耳边，也炸响在寂静的黎族寨子上空。许多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都注视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对峙。

黎簇看着吴邪通红的眼眶，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几乎要将他灼伤的滚烫温度，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看到了吴邪眼中那份深藏的、或许连吴邪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情感，那份他渴望了太久、却始终不敢确认的东西。

可是，他能回应吗？在他刚刚得知自己的情感可能会加速唯一血亲死亡的时刻？

爱与责任，信任与隐瞒，像两股巨大的漩涡，将黎簇死死地夹在中间，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望着吴邪，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化作一个苍白而绝望的眼神。

雾，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