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接下来的五天，桑芷被留在市局招待所的单人房间里。

房间逼仄得像口密不透风的铁盒，墙面是斑驳的米黄色，窗外的天从早到晚都蒙着一层灰，连飞鸟掠过都像是拖着沉重的影子。

桌上永远叠着厚厚的问询记录纸，纸边被她指尖反复摩挲，磨出了毛躁的白边——那是侯亮平的人送来的，每页抬头都印着“调查问询记录”，黑体字像一道道冰冷的杠，压得人喘不过气。

每天上午九点整，敲门声总会准时响起，分秒不差。

进来的两个检察人员永远穿着笔挺的制服，袖口的纽扣擦得发亮，手里的钢笔在记录纸上悬着，眼神里带着审视的锐利。

问询从日出持续到日落，中间只有半小时的吃饭时间，送来的盒饭总是温凉的，就像他们的语气。问题翻来覆去地绕，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

“桑芷同志，你进省厅那年，祁同伟是不是给招录组打过招呼？据我们了解，当年你的面试成绩虽然高，但有考官私下说‘祁厅长特别关注这个考生’。”

“高育良在你晋升一级科员的时候时，是不是找组织部的人谈过话？你敢说你能一年内提到一级科员，全靠自己的实绩，和他没关系？”

“谭思言失踪前三天，监控拍到你回旧厂街的老房子，你说没见面，那你去做什么？是不是他给了你什么东西，让你藏起来了？”

桑芷坐在硬木椅上，后背挺得笔直，指尖却在记录纸上无意识地划着，把“祁同伟”“高育良”的名字划得变了形。

她每次都要深吸一口气，才能压下喉咙里的涩意：“没有，我回旧厂街的房子有什么问题，那是我父亲生前留给我的房子。”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进省厅，是当年全省公务员招录的笔试、面试双第一，成绩单现在还在省厅人事科存档，你们可以去查，祁厅长是我师哥，我刚入职时跟着他办过李庄案，他教我核对证据链要逐字逐句，连一个标点的偏差都不能放过；高书记是我的老师，我刚工作时遇到企业老板给塞红包，是他跟我说‘桑芷，你手里的笔是写公正的，不是写人情的’，他们不会做违法的事，我更不会靠他们攀附。”

可这样的话，说了四天，没人真的听。

检察人员会追问“那为什么祁同伟对你的工作汇报总是优先批复”，会逼问“高育良给你的那本《万历十五年》，里面是不是夹了字条”，每一个问题都在把她尊敬的人往“权钱交易”的泥里拖。

她不敢反驳得太激烈，怕被当成“攀附者”，只能攥紧手心，指甲深深嵌进肉里，直到指尖泛白，才勉强维持住平静。

只有问到谭思言时，她才会彻底沉默。不是抗拒，是不敢想，那天谭思言给她发了那些证据，看的让桑芷浑身发冷，挂电话了前只说“桑芷，这是赵立冬的命门，你藏好，别相信任何人”。

那是谭思言用命换来的证据，她死也不能说，所以每次问到谭思言，她都会闭紧嘴，转头看着窗外，看麻雀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飞，飞累了就停在窗台上，啄着不知谁丢下的面包屑，像极了挣扎的他们。

晚上的房间最熬人。

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一下一下，撞在墙上又弹回来，显得格外孤独。

她会坐在桌前，翻开省厅的工作证——那是她当年以全省第一的成绩拿到的，照片上的自己还带着青涩，眼神亮得像有光。

可现在再摸那张照片，指尖都是凉的。她想起曹闯出事那天，她把自己关在老房子里，喝光了所有的酒，烟灰缸里的烟蒂堆得像小山，后来梳头时，一梳子下去，就扯下几根白发，鬓角那几缕刺眼的白，像针一样扎进眼里。

她当时抱着镜子哭了很久，觉得自己像个笑话，连留住青春的力气都没有。可现在再对着招待所的镜子，那几根白发又长了些，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像是在提醒她：有些事，躲不过去，也不能躲。

她不知道的是，这五天里，孟德海一直在暗处盯着，他没敢亲自来，怕落人口实，只能每天找安欣他们问“桑芷那边怎么样了”，甚至借着工作的名义，跟侯亮平谈了两次。

第一次谈时，侯亮平态度坚决，说“举报信有疑点，但必须查透”，孟德海没争辩，只把桑芷当年的招录档案复印件放在桌上：“你看看，笔试超第二名二十分，面试全组最高分，她进省厅，跟任何人都没关系。”第二次谈时，他又提了桑芷在省厅的实绩：“李有田案她熬了三个通宵整理证据链，赵立冬的线也是她先摸到的，这样的年轻人，不能让她寒了心。”

侯亮平没说话，但后来问询的语气，确实软了些。这些事，桑芷都不知道，她只当是自己的坚持起了作用，却没想起，孟德海其实看着她长大，从她考大学到进省厅，一直都在默默关注。

第四天下午，安欣和陆寒偷偷来了。

是趁招待所换岗的间隙，陆寒手里攥着一袋草莓，红着眼圈，把草莓往她手里塞时，手指都在抖：“桑姐，彪哥天天在办公室骂那些造谣的人，说‘桑芷要是靠关系，老子第一个不信’，李队也跟孟局提了好几次，说‘调查归调查，不能把人扣着不放，队里还等着她回来查案呢’。”

安欣把一本笔记放在桌上，笔记本的封皮都磨破了，是他常用的那本：“这是李有田案的补充材料，我标了重点，你看看，别跟外面断了联系，至于那边……我们都在盯着，孟局也跟他打过招呼，让他查清楚，别委屈了你。”

桑芷捏着那袋草莓，草莓的温度透过塑料袋传过来，暖得她眼眶发热。

她想起当年在省厅，加班到深夜时，同事们也会买一袋草莓，大家围着办公桌分着吃，祁同伟还笑着说“年轻人要多吃点甜的，才有力气查案”。

可现在，只有她一个人，攥着这袋草莓，连哭都不敢大声。她低下头，声音带着哽咽：“谢谢你们……也替我谢谢彪哥和李队，还有……孟局。”

第五天下午，敲门声又响了。

这次进来的是侯亮平，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表情比前几天柔和了些，甚至主动给她倒了杯热水。“桑芷同志，对不起。”

他把文件递过来，指尖在文件上顿了顿，“经调查，之前的受贿举报是造谣，是赵立春案的涉案人员为了干扰调查编造的，已经查清楚了。”

桑芷接过文件，指尖有些抖。

文件上写着“关于桑芷同志受贿举报的调查结论”，下面写着“举报不实，予以澄清”。

她往下翻，突然看到“祁同伟、高育良同志已主动向组织交代赵立春相关问题，主动配合调查，立场坚定”，心脏猛地一缩。

原来师哥和高书记真的卷进去了，可他们没有同流合污，他们选择了正义。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滴在文件上，晕开了“祁同伟”三个字。

“那谭思言的事……”她抬起头，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眼泪还挂在脸上。

侯亮平沉默了片刻，语气软了些：“我们还在查，已经锁定了几个嫌疑人，你有权保持沉默，直到你准备好为止，不用急。”他顿了顿，站起身，对着桑芷微微鞠躬：“之前的调查，很抱歉给你带来了困扰，我正式向你道歉。”

桑芷摇摇头，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把文件抱在怀里，像是抱着最后一点温暖。

“我接受道歉。”她的声音还有些抖，但眼神却亮了些，“但请侯局长记住，不是所有身处高位的人都忘了初心，祁厅长、高书记他们没有；也不是所有后辈都只懂攀附，我进省厅，靠的是自己的本事，守的是自己的初心，侯局长，也祝您工作顺利。”

窗外的天，好像比前几天亮了些。

那几只麻雀又飞来了，停在窗台上，啄着她刚才丢出去的面包屑。

桑芷看着它们，突然觉得，再难的路，好像也能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