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

图书馆的木质旋转门被推开时，带起一阵旧书特有的油墨香。申厦蓝抱着装着毛毛的纸箱，脚步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满室的安静。郑雅贤跟在后面，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地板上会吱呀作响的木缝，忽然觉得这人连走路都带着点看星星时的专注。

“我们去三楼吧，那里有靠窗的位置。”申厦蓝回头用气声说，手指了指楼梯拐角的指示牌。三楼是自然科学区，平时人最少，阳光透过拱形窗户洒在书架上，能看到灰尘在光柱里慢悠悠地飘。

她们在靠窗的长桌旁坐下，申厦蓝把纸箱放在脚边，毛毛在里面睡得正香，偶尔发出细弱的呼噜声。郑雅贤从书包里掏出数学练习册，刚翻开第一页，就看到申厦蓝从背包里摸出本厚厚的《星空图鉴》，封面上印着绚烂的猎户座星云。

“你要写作业吗？”申厦蓝指尖划过书脊上的烫金标题，眼睛亮晶晶的，“还是……要不要一起看这个？里面有火流星的照片，比昨晚看到的还亮。”

“先写作业。”郑雅贤把练习册往她面前推了推，“下周三要交的数学卷子，你写了吗？”

申厦蓝的肩膀几不可查地垮了一下，像被戳破的气球。她慢吞吞地从书包里翻出卷子，笔尖在第一道题上悬了半天，忽然抬头冲郑雅贤眨眼睛：“就看十分钟，看完我立刻写，好不好？”

她的睫毛很长，被阳光照得像透明的，眼里的期待几乎要溢出来。郑雅贤想起昨晚她看流星时亮晶晶的样子，心里忽然软了下来，从笔袋里摸出支红笔：“只准十分钟。超时的话，这道附加题我不给你讲。”

“好！”申厦蓝立刻把图鉴摊开在桌上，手指点着其中一页，“你看这个，是去年在新西兰拍到的流星雨，整整持续了三个小时，据说有上万人通宵守着看。”

书页上的照片里，夜空被流星划出无数道银线，像谁打翻了装星星的匣子。申厦蓝的指尖在照片上轻轻滑动，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向往的颤音：“以后有机会，真想去一次啊。”

“新西兰很远的。”郑雅贤凑过去看，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皂角香，混着图书馆的油墨味，意外地好闻。

“所以才要努力攒钱啊。”申厦蓝翻过一页，指着张极光的照片，“你看这个，极光和流星雨同时出现，是不是像童话里的场景？”

绿色的光带在夜空中流动，底下的雪地里散落着几个小小的帐篷，像埋在雪里的贝壳。郑雅贤忽然想起申厦蓝天台的纸箱，里面的折叠椅和厚毯子，大概也是为了在这样的时刻，能舒舒服服地仰望星空吧。

“十分钟到了。”她轻轻敲了敲练习册，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纵容。

申厦蓝恋恋不舍地合上图鉴，对着封面的星云叹了口气，才拿起笔开始写卷子。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安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偶尔响起一声轻啧——多半是又卡在了某道题上。

郑雅贤低头算着函数题，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身边的动静。申厦蓝咬着笔杆发呆时，会无意识地用脚尖轻轻碰纸箱，大概是在确认毛毛有没有醒；遇到不会的题，她会偷偷用余光瞟郑雅贤的练习册，发现被抓包后，耳朵会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写到一半，郑雅贤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轻笑声。她转过头，看见Ruka和Pharita正站在不远处的书架旁，Pharita手里拿着本植物图鉴，Ruka凑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引得Pharita肩膀轻轻发抖，嘴角却扬着浅浅的笑。

大概是注意到她的目光，Ruka朝她挥了挥手，Pharita也抬起头，露出个礼貌的微笑。申厦蓝闻声也转过头，看到她们时眼睛亮了亮，举起手里的《星空图鉴》晃了晃，像是在分享什么宝贝。

Ruka拉着Pharita走过来，脚步轻得像猫。“你们也在这儿啊。”Ruka用气声说，视线落在申厦蓝摊开的卷子上，忽然笑了，“在跟数学题战斗？”

“嗯。”申厦蓝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它太难了。”

Pharita的目光落在郑雅贤的练习册上，看到上面工整的解题步骤，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你的字迹真好看。”

郑雅贤的脸颊有点发烫，刚想说“谢谢”，就听Ruka指着申厦蓝脚边的纸箱：“毛毛醒了吗？我刚才好像听到它叫了。”

申厦蓝弯腰掀开纸箱盖，毛毛果然醒了，正用小爪子扒着箱壁，发出细弱的“喵呜”声。它的伤腿似乎好多了，能勉强站起来，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它好像想出来。”Pharita的声音放得极轻，指尖在纸箱边缘悬了悬，像是想摸又怕吓到它。

“等它再熟悉点吧。”申厦蓝把箱盖盖好，只留了道缝，“医生说它还需要静养。”

Ruka从背包里摸出个小小的毛线球，塞进纸箱缝里：“给它玩这个，我织围巾剩下的，软软的不扎手。”毛线是浅蓝色的，像申厦蓝给她写信的那个信封。

毛毛立刻用爪子抱住毛线球，在里面滚来滚去，纸箱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四个女生趴在桌边，透过缝隙看着里面的小毛球，谁都没说话，却像是共享着同一个秘密的喜悦。

“我们去那边找书啦。”Ruka指了指天文学书架的方向，Pharita已经从旁边抽出本《宇宙的诞生》，正低头看着书脊。

“嗯。”申厦蓝挥挥手，等她们走远了，才小声对郑雅贤说，“她们好像也喜欢星星。”

“Pharita手里拿的那本书，我看过。”郑雅贤翻开自己的笔记本，上面记着几行摘抄，“里面说，宇宙里的所有原子，都来自恒星爆炸后的残骸。”

申厦蓝的眼睛亮了起来：“就是说……我们身体里的元素，可能来自亿万年前的某颗星星？”

“嗯。”郑雅贤点头，看着她忽然绽开的笑容，心里忽然想起那句没头没尾的话——原来我们都是星星的孩子。

下午的阳光渐渐斜了，透过窗户在桌面上投下长长的光斑。申厦蓝终于写完了数学卷子，正趴在桌上看《星空图鉴》，手指在某页停留了很久。郑雅贤凑过去看，是张星空摄影的教程，标注着“最佳拍摄时间：凌晨三点”。

“你想拍星星？”她问。

“嗯。”申厦蓝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天文社的学长有台旧相机，说可以借我用。但我总拍不好，曝光时间要么太长，要么太短，出来的照片要么一片黑，要么星星都糊成了线。”

“为什么要凌晨三点？”

“因为那时候大气扰动最小，星星最亮啊。”申厦蓝指着窗外渐渐西沉的太阳，“就像现在，阳光太亮，好多星星都看不见了。”

郑雅贤想起她总带着倦意的眼睛，忽然觉得那本厚厚的图鉴，好像变得沉甸甸的。她从书包里摸出个小小的录音笔——是去年生日妈妈送的，说是让她录英语听力用的，其实没怎么用过。

“这个给你。”她把录音笔递过去，“你拍星星的时候，可以录点声音。比如风声，或者……你想说的话。”

申厦蓝愣住了，指尖触到录音笔冰凉的外壳，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阳光落在她脸上，能看到她睫毛上跳动的光斑，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那……我可以录下星星的声音吗？”

“星星有声音吗？”郑雅贤笑了。

“应该有吧。”申厦蓝把录音笔握紧，像是握住了什么珍贵的宝贝，“只是我们听不见而已。但如果录下来，说不定以后科技发达了，就能听到了。”

郑雅贤没再反驳。她看着申厦蓝小心翼翼地把录音笔放进书包内侧，和那枚天台钥匙放在一起，忽然觉得这人的世界里，星星从来都不是沉默的。它们会发光，会移动，会在凌晨三点等待被记录，甚至……会发出只有她能听懂的声音。

闭馆音乐响起时，毛毛已经醒了，正用小爪子拍打着毛线球玩。申厦蓝把纸箱抱起来，郑雅贤帮她拎着背包，两人跟着人流往门口走。路过自助借还机时，看到Ruka正踮着脚够最高一层的书，Pharita站在她身后，轻轻托了把她的腰，帮她把书抽了下来。

Ruka转过身时差点撞到Pharita，两人下意识地扶住对方的肩膀，对视着笑了起来，眼里的光比窗外的夕阳还要暖。郑雅贤看着她们相握的手，忽然想起刚才在图书馆，申厦蓝的指尖不小心划过她的手背，像道微弱的电流，麻酥酥的。

“明天去我家看毛毛吗？”走到图书馆门口时，申厦蓝忽然问。她的声音里带着点试探的紧张，怀里的纸箱轻轻晃动着。

“可以。”郑雅贤点头，想起妈妈早上看到小猫时虽然皱了眉，但还是找了个软垫铺在纸箱里，“我妈买了幼猫奶粉，说比医院的好。”

“真的吗？”申厦蓝眼睛亮了，“那我带点猫粮过去，就是上次宠物店老板给的那种，毛毛好像很喜欢。”

“好。”

两人并肩往公交站走，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交叠在一起。申厦蓝忽然从背包里摸出副白色耳机，线已经有点发黄了，她把其中一只塞进自己耳朵，另一只递给郑雅贤。

“听听这个。”她按下播放键，声音从耳机里淌出来，是段很轻的纯音乐，钢琴声像雨滴落在屋檐上，混着隐约的风声。

“是什么？”郑雅贤问。

“我上次在天台录的。”申厦蓝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带着点电流的杂音，却格外清晰，“凌晨四点的风，还有……我猜是星星移动的声音。”

郑雅贤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风声里似乎真的藏着细微的响动，像谁在遥远的地方轻轻敲着鼓点。她侧过头，看到申厦蓝正看着天边的晚霞，耳机线从她的耳廓垂下来，被夕阳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公交来了，两人跟着人群上了车。申厦蓝抱着纸箱坐在靠窗的位置，郑雅贤坐在她身边，耳机里的音乐还在继续。毛毛在纸箱里打了个哈欠，申厦蓝低头摸了摸它的脑袋，指尖的动作很轻，像在抚摸易碎的星光。

郑雅贤看着她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副旧耳机里流淌的，或许不只是风声和想象中的星星声。还有些更柔软的东西——比如此刻共享的音乐，比如怀里熟睡的小猫，比如她没说出口的期待，和自己没说出口的愿意。

这些细碎的声响，像被小心收藏的秘密，在颠簸的公交车上，在渐渐暗下来的暮色里，悄悄串联成了只有她们能听懂的语言。

到站时，郑雅贤把耳机摘下来还给申厦蓝。她的指尖触到耳机上残留的温度，像还带着对方耳廓的热度。

“很好听。”她轻声说。

申厦蓝的眼睛亮了亮，把耳机线缠好放进背包：“明天……我录毛毛的声音给你听？”

“好。”郑雅贤点头，看着她抱着纸箱走进小区，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楼道口，才转身往自己家走。

晚风里带着点桂花的甜香，和图书馆的油墨香、耳机里的风声奇妙地混在一起。郑雅贤摸了摸口袋里的红笔，想起申厦蓝卷子上那个被她圈出来的错题，忽然觉得，那些复杂的函数题和遥远的星星，好像也没那么难理解了。

至少此刻，她知道有个人正抱着装着小猫的纸箱，在台灯下对着星空图鉴发呆，而自己，明天可以和她一起，听一听猫咪踩奶的声音。

这些简单的期待，像耳机里未完的旋律，在心底轻轻回响着，温柔得让人想把脚步放慢些，再慢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