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的午后总带着种昏昏欲睡的黏稠。郑雅贤把物理练习册摊在桌面上,指尖划过一道复杂的电磁场题,草稿纸上的受力分析图已经画到第三遍,铅笔芯在纸面留下深深的刻痕。窗外的香樟树纹丝不动,蝉鸣早已歇了,只有风穿过枝叶的沙沙声,像谁在耳边轻语。
“还没解出来?”
申厦蓝的声音突然从斜后方冒出来,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郑雅贤回头时,正看见她把星图册从脸上挪开,额前的碎发被压得有些凌乱,睫毛上还沾着根细小的猫毛——多半是早上喂毛毛时蹭到的。
“这道题的磁场方向太绕了,”郑雅贤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闻到她身上飘来的热可可香,“你又带保温杯了?”
“嗯,”申厦蓝从书包里掏出两个浅蓝色的杯子,把其中一个推过来,杯壁上印着的小熊望远镜图案被热气熏得有点模糊,“今天加了点蜂蜜,你上次说牛奶味太重。”
郑雅贤拧开杯盖,甜香混着热气漫上来,在镜片上凝成一层薄薄的雾。上周在图书馆随口提的一句话,她竟记到了现在。她用指腹擦了擦镜片,看见申厦蓝正低头翻着星图册,指尖在猎户座的位置画了个小小的圈,铅笔尖在纸面留下浅灰色的痕迹。
“天文社的学长说,周六的流星雨峰值会在凌晨两点,”申厦蓝忽然抬头,眼睛亮得像浸了星光,“观测站的屋顶平台视野最好,我们可以在那里待到天亮。”
“待到天亮?”郑雅贤愣了一下,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个歪歪扭扭的星号,“那不是要熬夜?”
“嗯,”申厦蓝点头,从书包里摸出张折叠起来的观测指南,上面用红笔标着几个时间点,“我查了天气预报,那天是晴天,能见度90%以上。”她顿了顿,忽然从口袋里掏出副旧耳机,白色的线已经发黄,插头处缠着圈透明胶带,“这个借你,周六晚上用。”
“用耳机做什么?”郑雅贤接过耳机,指尖触到线绳上的细毛,像是被摩挲了千百遍。
“听星星的声音啊,”申厦蓝笑得狡黠,露出两颗小虎牙,“我录了好多,有上周在天台录的风声,还有……毛毛打哈欠的声音。”
郑雅贤忍不住笑了,把耳机塞进笔袋:“星星哪有声音。”
“说不定有呢,”申厦蓝低头继续在星图册上做标记,声音轻得像怕被星星听见,“只是我们现在还听不见而已。”
午休时,郑雅贤抱着作业本去办公室,路过天文社活动室时,看见申厦蓝正蹲在地上整理东西。她的背包敞着口,里面露出条深蓝色的毛毯,边缘绣着几颗歪歪扭扭的星星,针脚松松散散的,像是刚学刺绣的人缝的。
“在收拾观测站要用的东西?”郑雅贤停住脚步,看见墙角堆着几个折叠椅,其中一个椅腿缠着圈布条,和申厦蓝天台的那把一模一样。
“嗯,”申厦蓝抬头,手里正往包里塞手电筒,“学长说山顶晚上冷,让多带点厚衣服。”她拍了拍背包里的毛毯,“这个是我奶奶织的,说比羽绒服还暖和。”
郑雅贤的目光落在毛毯边缘的星星上,忽然想起上周在她家,申厦蓝帮妈妈择菜时,指尖被针扎了下,血珠在指腹上凝成小小的红点。原来她不仅要熬夜看星星,还要抽时间学刺绣。
“我妈给我准备了暖宝宝,”郑雅贤把作业本抱得紧了些,“周六可以分你一半。”
“真的?”申厦蓝眼睛亮起来,像被点燃的小灯笼,“那我带自热米饭吧,香菇鸡肉味的,你上次在便利店拿过这个。”
她又记住了。郑雅贤的心跳忽然快了半拍,像被风卷着的纸飞机,忽上忽下。她转身往办公室走,听见身后传来折叠椅碰撞的轻响,还有申厦蓝哼的不成调的歌,像谁在数天上的星星。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郑雅贤刚解出那道电磁场题,就被Pharita拽了拽头发。“看那边,”Pharita朝天文社活动室的方向努努嘴,“Ruka在帮申厦蓝缝毛毯呢。”
郑雅贤抬头望去,看见Ruka坐在活动室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拿着针线,申厦蓝蹲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扶着毛毯的边角。阳光落在她们交叠的手上,Ruka的发尾卷成小小的螺旋,垂在申厦蓝的手背上,像朵会发光的花。
“Ruka以前在国外学过刺绣,”Pharita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她说申厦蓝缝的星星像被猫啃过。”
郑雅贤忍不住笑了,目光重新落回练习册,却发现自己在草稿纸的角落画了个耳机,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星星的声音”。她用橡皮擦掉时,听见身后传来申厦蓝的声音,带着点不好意思的憨笑:“这次的星星真的像星星了吗?”
晚自习时,申厦蓝没来。郑雅贤看着她空荡荡的座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袋里的旧耳机。快下课的时候,Pharita塞给她张纸条,上面画着个小小的帐篷,帐篷外站着两个举着望远镜的小人,旁边写着:“Ruka说,申厦蓝去给毛毯加内衬了,说怕你嫌扎。”
郑雅贤捏着纸条,感觉纸面被指尖攥得发皱。她忽然想起申厦蓝校服袖口磨出的毛边,想起她总是穿着那双换过鞋带的旧鞋,想起她钱包里那张褪色的照片——原来那些藏在星空热爱背后的不易,都被她用漫不经心的温柔悄悄藏了起来。
放学铃响时,郑雅贤抱着书包往校门口走,刚出教学楼就看见申厦蓝。她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大背包,手里拎着个保温袋,里面大概装着给毛毛的猫粮。看到郑雅贤,她眼睛一亮,快步跑过来,发梢上还沾着点线头。
“给你。”申厦蓝从背包里掏出个小布袋,递到她手里,“我奶奶做的红豆糕,明天当早饭。”
布袋是用浅蓝色的布缝的,上面绣着颗歪歪扭扭的星星,针脚比毛毯上的整齐了些。郑雅贤捏着布袋,感觉里面的红豆糕还带着温度,像揣了个小小的暖炉。
“毛毯缝好了?”她问,目光落在她沾着线头的袖口上。
“嗯,”申厦蓝低头拍了拍背包,声音里带着点得意,“Ruka说这次的星星像模像样了。对了,我还加了层绒布内衬,比以前软多了。”
两人并肩往公交站走,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交叠在一起,像两条温柔的丝带。走到翰林路的老槐树下时,申厦蓝忽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旧耳机,把其中一只塞进自己耳朵,另一只递给郑雅贤。
“听听这个,”她按下播放键,声音从耳机里淌出来,是段很轻的沙沙声,混着细微的呼噜声,“是毛毛在我腿上睡觉的声音。”
郑雅贤把耳机塞进耳朵,沙沙声里果然藏着小猫的呼噜声,像谁在远处吹着小喇叭。她侧过头,看见申厦蓝正看着自己,耳机线从她的耳廓垂下来,被路灯染成了温暖的橘黄色。
“还有这个,”申厦蓝按下切换键,沙沙声变成了呼呼的风声,里面夹杂着模糊的说话声,“是上周在观测站录的,学长在讲星座神话。”
风声里的说话声很轻,郑雅贤却听清了一句:“猎户座的奥赖温是个勇敢的猎人,众神为了纪念他,把他升到天上变成星座……”她忽然想起申厦蓝星图册上的备注:“奥赖温的箭永远对着 Taurus(金牛座),像在守护什么。”
“周六晚上,我给你讲这个故事吧,”申厦蓝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带着点电流的杂音,却格外清晰,“还有仙女座的安德洛墨达,她被锁在礁石上等待救援时,是不是也在看星星?”
郑雅贤没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耳机里的风声忽然变得很清晰,像谁在耳边低语,又像星星在遥远的地方轻轻呼吸。她看着申厦蓝被路灯照亮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副旧耳机里装着的,或许不只是风声和猫叫,还有些更柔软的东西——比如她没说出口的牵挂,比如自己没说出口的期待。
公交来了,两人跟着人群上了车。申厦蓝坐在靠窗的位置,背包放在腿上,大概是怕压坏了里面的毛毯。郑雅贤坐在她身边,耳机里的声音换成了一段钢琴曲,调子很温柔,像月光落在湖面上。
“这是我爸最喜欢的曲子,”申厦蓝忽然说,目光望着窗外掠过的路灯,“他说观测到新的星云时,就会听这个。”
郑雅贤转过头,看见她眼里的光忽然暗了暗,像被云遮住的星星。她想起申厦蓝钱包里的照片,那个举着望远镜的男人,或许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了。
“很好听。”郑雅贤轻声说,把耳机的音量调大了些,想盖过车厢里的嘈杂。
申厦蓝笑了笑,从背包里摸出颗橘子糖,剥开糖纸递过来:“给,甜的。”
郑雅贤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散开时,忽然觉得这副旧耳机像个小小的魔法盒,把风声、猫叫、钢琴曲,还有彼此的呼吸声都装了进去,变成只有她们能听懂的语言。
到站时,郑雅贤把耳机摘下来还给申厦蓝。她的指尖触到耳机上残留的温度,像还带着对方耳廓的热度。“周六见。”她说。
“周六见。”申厦蓝把耳机线缠好,小心翼翼地放进背包,和那把天台钥匙放在一起。她转身走进小区时,背包上的星星挂件在路灯下轻轻晃动,像颗会发光的小尾巴。
郑雅贤站在公交站,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口,才转身往家走。翰林路的风带着老槐树的清香吹过来,拂过她手里的布袋,红豆糕的甜香混着耳机里残留的风声,在空气里酿成温柔的味道。
她摸了摸布袋上的星星刺绣,忽然觉得这个深秋的夜晚格外短,短到让人开始期待周六的星空,期待观测站的屋顶平台,期待那条缝着歪扭星星的毛毯,和旧耳机里藏着的、只属于她们的星声。
或许星星真的有声音,郑雅贤想。只是要靠得足够近,才能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