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的最后一个周末,雪下得很轻。郑雅贤推开窗时,看见翰林路的老槐树裹着层薄雪,枝桠在铅灰色的天上勾出疏朗的线,像幅未干的水墨画。手机在枕边震动,是申厦蓝发来的照片:毛毛正蹲在窗台的雪堆里,爪子踩出梅花状的小坑,旁边放着个浅蓝色的保温杯,杯口冒着白汽。
配文是:“它说想看你带的草莓冻干,我说明天才能见,它就把自己埋进雪里了。”
郑雅贤忍不住笑了,指尖在屏幕上敲:“别让它冻着,我下午就过去,带了两包冻干。”
换衣服时,她在衣柜最深处翻出件红色的围巾——是上周申厦蓝织的,针脚歪歪扭扭,却软得像团棉花。她对着镜子围好,发现围巾末端绣着两颗挨在一起的星星,银色的线在红色布料上闪着微光,像雪地里的星子。
申厦蓝家的巷子积了层薄雪,青石板路滑得像抹了油。郑雅贤走到石榴树下时,看见申厦蓝正踮着脚够枝头的石榴,雪从枝桠上落下来,钻进她的衣领,引得她轻颤着缩脖子。
“小心点!”郑雅贤快步跑过去,伸手扶住她的腰。申厦蓝的毛衣很薄,隔着布料能感觉到她腰间的温度,像揣了个小小的暖炉。
“最后两个石榴了,”申厦蓝转过身,鼻尖冻得通红,“奶奶说冬至要吃石榴,籽多,像星星。”她举着摘下的石榴晃了晃,红色的果皮上沾着雪粒,像撒了把碎钻。
毛毛从屋里跑出来,在雪地里打着滚,灰扑扑的毛沾了雪,变成蓬松的白球。郑雅贤把草莓冻干倒在掌心,小猫立刻凑过来,尾巴扫得她手背发痒,冻干的碎屑落在雪地上,像撒了把粉色的星子。
“天文社的年终总结会,”申厦蓝蹲下来帮毛毛拂雪,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低落,“学长说下学期要去山区观测,要住半个月。”
郑雅贤的手顿了顿,冻干的碎屑从指缝漏下去。“什么时候?”
“开春之后,”她低头抠着雪地里的冰粒,“说是那边光污染少,能拍到银河的全貌。”
院子里的老座钟敲了十二下,声音在雪天里显得格外沉。郑雅贤忽然想起申厦蓝星图册上的银河照片,奶白色的光带横亘在夜空,像谁泼了碗未凉的豆浆。原来那些遥远的星光,总要有人跋山涉水去追逐。
“我帮你收拾行李,”她把最后一块冻干喂给毛毛,“带件厚外套,山区比城里冷。”
申厦蓝猛地抬起头,眼睛亮得像被雪擦亮的星:“你……不怪我吗?”
“为什么要怪你?”郑雅贤笑了,伸手帮她拂去肩上的雪,“你说过,星星不会等任何人。”
申厦蓝的眼眶忽然红了,像雪地里冻红的草莓。她从口袋里摸出个牛皮纸信封,边角被摩挲得发皱,上面用红笔写着“郑雅贤亲启”,字迹被泪水晕开了一点,像朵小小的花。
“这个,”她把信封塞进郑雅贤手里,指尖冰凉,“等我走了再拆,好不好?”
郑雅贤捏着信封,感觉里面装着厚厚的东西,边角硌得掌心有点痒。“好。”她点头时,看见申厦蓝的围巾末端也绣着星星,和自己的一模一样,只是她的是浅蓝色的,像未化的冰。
午后的阳光透过云层,在雪地上投下淡淡的光斑。两人坐在堂屋的火盆边,毛毛蜷在郑雅贤腿上打盹,尾巴尖偶尔扫过她的手背。申厦蓝翻着星图册,指尖划过每个标记过的星座,像在清点珍藏的宝贝。
“你看这个,”她指着仙女座星系的位置,“学长说等我们拍到银河,就能算出它和银河系相撞的精确时间了。”
“几十亿年后的事,急什么。”郑雅贤戳了戳她的手背,“说不定那时候,我们的星星还在天上亮着呢。”
申厦蓝忽然笑了,从火盆里夹起块烧红的炭,在地上画了个大大的圈。“这是猎户座,”她指着圈里的三个点,“这是参宿四,这是参宿七,中间这个……是我们。”
炭笔在雪地上留下黑色的痕迹,像未干的墨。郑雅贤看着那两个挨在一起的小点,忽然觉得几十亿年也没那么远,只要这两个点一直靠在一起,再长的时光也不过是场慢镜头的星轨。
傍晚离开时,雪又下了起来。申厦蓝送郑雅贤到巷口,手里拎着袋石榴,红色的果皮在白雪里格外显眼。“这个你带回去,”她把袋子塞进郑雅贤怀里,“奶奶说留着冬至吃,籽多,福气就多。”
郑雅贤摸了摸口袋里的牛皮纸信封,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上次说录了星星的声音,什么时候给我听?”
“等我回来,”申厦蓝的声音在雪里打着颤,“在观测站录最清楚的银河声,用那个旧耳机,我们一起听。”
风卷着雪沫子扑在脸上,有点疼。郑雅贤看着她转身走进巷子,浅蓝色的围巾在雪地里像条流动的河,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拐角,才发现自己的围巾末端,星星的刺绣已经被泪水打湿,晕成小小的蓝点。
回到家时,石榴被雪冻得冰凉。郑雅贤把它们摆在窗台,像排小小的红灯笼。她摸出那个牛皮纸信封,指尖在“亲启”两个字上摩挲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拆开。信封里的东西硌得掌心发烫,像揣了颗正在燃烧的星。
夜里躺在床上,郑雅贤打开申厦蓝的朋友圈,最新一条是张星轨照片,拍摄时间是凌晨三点。照片上的星轨像条银色的河,河中央有个小小的红点,配文是:“今晚的猎户座格外亮,好像在等谁。”
她忽然想起下午在火盆边,申厦蓝悄悄在她掌心画的星星,指尖的温度比炭火还烫。原来有些约定从来不用宣之于口,就像猎户座永远悬在冬夜的东南方,就像银河总会在盛夏的夜空铺开,就像她知道,无论申厦蓝走多远,总会带着最亮的星光回来。
雪还在下,落在窗台上,发出细弱的声响。郑雅贤把那个未拆的信封压在枕头下,像藏起了颗会发光的种子。她忽然想起申厦蓝说过,星星的光要走很多年才能到地球,或许等待也是这样,每分每秒的想念都在赶路,总有一天会追上彼此的脚步。
这个冬天好像格外长,却又格外值得期待。因为她知道,当春天的银河在山区亮起时,会有个人举着望远镜,把最亮的那颗星,调成只属于她们的频率。而她要做的,就是守着窗台的石榴,等一场带着银河声的归来,等那个牛皮纸信封里,藏了整个冬天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