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宫城，风跟裹了冰碴子的小刀子似的，专往人脖领子里钻。金銮殿前的汉白玉台阶冻得溜光水滑，小太监们猫着腰，拿滚烫的麂皮布一遍遍擦冰，呵出的白气还没散尽就凝成了霜渣子。殿角盘龙柱后头，谢临渊缩着肩膀，旧棉袍下摆还洇着昨夜漏雨的潮痕。冻疮密布的手指死死抠住柱上浮雕的龙鳞纹路——三丈外，太子玄色貂氅上的金线蟒纹在宫灯下灼得人眼疼，三皇子腰间羊脂玉佩叮咚脆响，贵妃染了蔻丹的指尖正慵懒拨弄暖炉香灰。而他？不过是柱影里一粒无人留意的尘埃。
“萧卿，皇子们的骑射便托付于你了。”皇帝的声音从丹墀上飘下来，裹着暖阁熏香的倦意。
“臣领旨！”阶下一道清亮嗓音响得似玉磬敲冰。
谢临渊悄悄抬眼。玄青箭袖戎装的少年将领单膝点地，银貂毛领衬得他眉峰飞扬，马尾高束的发梢还沾着未化的雪粒——正是新晋镇北侯独子萧惊寒，京中人人赞他“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此刻他笑嘻嘻起身，目光掠过前排昂首的太子与摇扇轻笑的三皇子，忽地定在盘龙柱后：
“就他吧！”萧惊寒扬手一指，满殿霎时静得能听见雪粒子砸窗棂的簌簌声。
老皇帝蹙眉：“小六年方十岁，怕是连马鞍都够不着……”
“无妨！”萧惊寒已三两步蹿过来，貂裘下摆翻涌如墨云。他蹲身时松雪气息扑面而来，指尖忽然拂过谢临渊睫上凝霜：“殿下躲这儿孵蛋呢？”戏谑的尾音未落，肩上那件千金难求的银貂裘“唰啦”滑落，将少年冻成红萝卜的双手囫囵裹住。
暖意裹挟陌生的松木香撞进肺腑。谢临渊触电般缩手：“脏……”旧袍袖口的补丁擦过貂裘绒毛，像灰雀误入云锦堆。
“裂口子还逞强？”萧惊寒一把攥住他腕骨，掌心滚烫如烙铁，“瞧这冻疮，御药房是克扣冷宫的炭火了？”声音不高，却惊得前排太子猛咳一声，贵妃拨香灰的银签“当啷”砸进炉里。
谢临渊喉头哽住。他想说冷宫炭火确被克扣三月，想说内务府送来的棉絮结着冰碴，最终却只盯着萧惊寒腰间晃动的羊脂玉佩——蟠螭盘绕的莹白玉佩随他动作“啪嗒”坠进自己掌心，温润触感激得他浑身一颤。
子时的冷宫偏殿，北风在窗纸破洞间打着呼哨。谢临渊蜷在硬板床上，炭盆里最后一点余烬明明灭灭。他摊开掌心，羊脂玉在月光下流淌着奶浆般的柔光，“惊寒”二字的阴刻笔锋里，还嵌着那人指腹的薄茧。
“疯子……”他喃喃自语，指尖却贪恋地摩挲玉纹。白日里那人的话语在脑中翻腾——
“骑射有什么趣？明儿带殿下掏喜鹊窝去！”
“西市张瘸子的糖画比御膳房点心香十倍！”
“板着脸像小老头，笑一个？”
窗棂忽被雪粒子砸得簌簌响。谢临渊惊坐起，将玉佩塞进枕下破棉絮的窟窿里，又觉不保险，抠起床头松动的青砖。霉斑混杂着尘土的酸气钻进鼻孔，他小心翼翼将玉佩埋进砖缝，像藏起一颗偷来的星星。砖石落定刹那，外间传来守夜老太监醉醺醺的哼唱：“蛟龙困在浅水滩呐……凤凰落进乌鸦巢……”
他倏地缩回冰窟似的被褥。月光切开窗格，照见少年蜷缩的脊背微微发颤——不是冷的，是心口那团被貂裘捂化的雪水，正咕嘟嘟冒着滚烫的泡。
次日卯时，萧惊寒摸着空荡荡的腰间蹿进演武场：“怪事！皇上赏的玉佩也能飞了？”
副将挤眉弄眼：“莫不是昨日裹貂裘时，叫小冻猫子顺走了？”
“胡扯！”萧惊寒笑骂着挽弓搭箭，箭矢却“嗖”地射偏钉在冷宫方向的梧桐树上。他望着树梢晃动的冰凌，眼前忽浮现那双攥着貂裘边角、指节泛白的手。
“备马。”他忽将长弓抛给副将，“去会会那只……胆大包天的小冻猫子。”
雪地里蹄声嘚嘚，惊飞寒鸦。冷宫斑驳的木门前，谢临渊正踮脚扫檐下冰棱，忽见玄青身影跃下马背。晨光中萧惊寒挑眉一笑，掌心托着个油纸包：“刚出炉的糖油饼！殿下可见着块白玉佩？蟠螭纹的——”
谢临渊扫帚“哐当”倒地。寒风卷着雪沫扑进领口，他却觉后背沁出薄汗——砖缝里的玉佩突然烧成了烙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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