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苑的秋宴氤氲着桂花甜香,鎏金蟠龙烛台映得满殿煌煌如昼。谢临渊攥紧青玉酒樽,指尖被冰得发麻——这是萧惊寒头回带他赴宗室宴席,可满座朱紫贵胄的目光似针,扎得他旧袍上的补丁无所遁形。
“萧统领姗姗来迟,该罚三坛!”信郡王多尼大笑着拍开泥封,琥珀色汾酒泼溅如雨。这位以豪饮闻名的亲王曾创下“单挑四王不倒”的传奇,此刻酒气熏然地搭住萧惊寒肩膀:“听说漠北有种喝法,叫‘雁翎穿喉’?”
萧惊寒挑眉接过酒坛,坛沿抵唇的刹那,谢临渊突然抢前一步:“老师晨起练箭伤了肩!”少年声音绷得似满弓,捧樽的手却稳如磐石,“学生代饮。”
满座哗然!信郡王饶有兴致地打量这冷宫皇子:“小殿下可知规矩?代酒者,需饮双倍!”
六樽烈酒排开如刀阵。谢临渊闭眼灌下第一樽时,喉间似滚过烙铁;第三樽下肚,眼前烛火已晃成一片碎金。恍惚间听见萧惊寒低斥:“胡闹什么!”可第四樽酒气冲上颅顶时,他竟觉出几分痛快——原来酒是烫的,像那人貂裘裹住冻疮手的温度;酒也是腥的,像那人战场归来衣襟未净的血气。
“砰!”
谢临渊栽倒时扯翻了螺钿食案,蜜渍雕胡饭泼了萧惊寒满襟。少年滚烫的脸颊紧贴他腰腹,双臂如藤蔓缠锁,喉间溢出幼兽般的呜咽:“不许……走……”
满殿死寂。信郡王醉眼朦胧地拊掌:“小殿下醉糊涂了,莫不是把萧统领当娘亲?”哄笑声中,萧惊寒倏然僵立。掌下少年脊背单薄如初春薄冰,稍用力便会碎裂,可那紧箍他腰肢的手臂却蕴着孤注一掷的蛮劲——像漠北老兵死守阵旗时,十指抠进冻土的执拗。
“末将告退。”萧惊寒扯下蟒纹披风裹住谢临渊,打横抱起时酒坛骨碌碌滚过金砖。跨出殿门的刹那,秋风卷着冷雨扑灭了他心口燎原的火。
马车碾过官道青石板,辘辘声里混着谢临渊灼热的吐息。少年蜷在他怀中,濡湿的唇无意擦过颈侧:“老师骗人……说好的一起……”
“一起什么?”萧惊寒捏住他下巴。
“看漠北的雪……”谢临渊忽然哽咽,“他们说雪是烫的……烫穿喉咙……”
萧惊寒骤然想起三日前校场戏言。
那时谢临渊射落第七只箭靶,他揉着少年发顶笑骂:“再练三年,带你去漠北喝烫雪酒!”原来醉成烂泥的人,偏偏记得最无关紧要的承诺。
车帘被风掀起缝隙,月光漏进来镀亮谢临渊的泪痕。萧惊寒鬼使神差地俯首,唇峰距那湿润眼睫仅存毫厘时,怀中人忽然抽搐着干呕——
“哗啦!”
秽物混着血丝溅上玄铁护腕。萧惊寒扯开少年衣襟,肋下那片乌紫赫然入目!分明是代酒时被信郡王“失手”撞上案角的暗伤。
“蠢货!”他撕下中衣压住淤血,“替人挡酒还藏伤?”
谢临渊在剧痛中睁开眼,雾蒙蒙的眸子映着那人暴怒的轮廓:“老师……也藏伤……”指尖颤巍巍点向他肩胛——那里有支北狄毒箭留下的旧疤,每逢阴雨便渗血。
萧惊寒猛然擒住他手腕按在车壁。皮革与骨骼撞击的闷响里,少年吃痛闷哼,却执拗地仰起头:“你疼……我也疼……”
车外惊雷劈裂夜幕,雨箭疯狂敲打厢壁。萧惊寒盯着少年被咬出血的下唇,喉结滚了又滚,最终只迸出一句淬冰的狠话:“再有下次,滚回冷宫!”
冷宫偏殿的炭盆爆出火星。萧惊寒拧干帕子敷在谢临渊额上,少年却突然攥住他袖口:“玉佩……还你……”
半块羊脂玉从枕下摸出,断口处新系了玄青丝绦——正是他战袍束腕的边角料。
“断玉难续。”萧惊寒冷笑,“殿下不懂?”
“懂……”谢临渊忽然翻身压住他手腕,滚烫的唇贴上肩胛旧伤,“这样……就续上了……”
萧惊寒如遭雷击!少年濡湿的呼吸烙在疤痕上,激起一阵战栗的酥麻。他反手扣住谢临渊后颈欲掀开,却摸到满掌冰凉的泪。
“漠北的雪……”谢临渊昏沉呓语,“定比长安的雨……暖和……”
窗外更鼓骤响,萧惊寒狼狈抽身。踉跄退至门边时,铜镜映出他猩红的眼——肩上那片肌肤灼烧如火,仿佛真被漠北的风雪烫穿了魂魄。
五更天,谢临渊在宿醉的钝痛中惊醒。榻边小几上,半碗醒酒汤已凝出油膜,碗底压着张潦草笺纸:
“伤愈前禁酒。再犯,逐出师门。”
他摩挲着墨迹轻笑,忽觉掌心异物——竟是颗裹着糖霜的山楂丸,以玄青丝绦仔细缠绕。丝绦末端松脱处,打了个歪扭的平安结。
晨光漫过窗棂时,谢临渊将山楂丸含进嘴里。酸涩漫过舌尖的刹那,昨夜零碎画面翻涌:车壁上交叠的手腕,肩胛处失控的亲吻,还有那人暴怒的“滚回冷宫”……
“轰”地热浪冲上耳根!他猛地埋进衾被,却嗅到那人残留的松木气息。
檐下忽传来熟悉的叩窗声。
谢临渊赤足扑到窗前,只见萧惊寒玄衣劲装立于薄雾中,抛来一物:“接着!”
牛皮箭筒沉甸甸入手,筒内排着十二支白翎箭——箭尾处皆系玄青丝绦,与他手中那缕如出一辙。
“今日起,练透甲箭。”萧惊寒转身时,耳廓在曦光中泛着可疑的薄红,“箭法够准,雪才烫不穿喉咙。”
谢临渊抱紧箭筒,齿间山楂丸的酸涩竟酿出回甘。晨风吹散薄雾,他看见那人走出宫门的背影,玄色衣摆扫过枯草,像漠北孤鹰掠过苍茫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