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朔风卷着雪粒子砸在鎏金殿瓦上,乾元殿内却暖得令人窒息。地龙烘出沉水香的腻味,混着朝臣们袖笼里手炉的炭气,凝成一片浑浊的暖雾。谢临渊垂手立在蟠龙柱后,旧貂裘下的指尖死死抠住袖中半块玉佩——三丈外,萧惊寒玄青蟒袍的身影映在光洁金砖上,像一柄淬冰的刀。
“北狄狼主亲率五万铁骑陈兵雁门关!”兵部尚书抖开军报,声音刺破暖雾,“云州十三堡已陷落,守将……殉国!”
“殉国”二字如冰锥扎进谢临渊脊骨。他看见萧惊寒肩胛猛地绷紧——那是云州守将陈禹的位置,三年前萧惊寒在漠北替他挡过毒箭,陈禹背上那道疤,正是为萧惊寒试毒所留。
“臣请战。”萧惊寒踏出队列时袍角翻涌如墨云,“愿领镇北军驰援雁门!”
老皇帝摩挲着暖玉扳指:“爱卿乃皇子师,岂可轻离……”
“陛下!”三皇子突然笑吟吟插话,“儿臣听闻萧统领近年将六殿下调教得文武双全,何不让小六代师出征?既全了孝道,又扬我国威!”满殿朱紫贵胄的目光霎时钉向柱后,谢临渊旧裘上的补丁在注视中无所遁形。
萧惊寒骤然转身。隔着纷纷冠冕,他望见少年冻红的耳廓在貂裘绒毛间轻颤——像三年前冷宫初遇时,那双裹在他银貂裘里发僵的手。
“漠北风雪能剐掉人皮。”萧惊寒的声音淬着冰碴,“殿下金尊玉贵,还是留在宫中习《论语》妥当。”
“萧卿这是舍不得学生?”太子抚掌轻笑,“听闻你连貂裘都舍得给小六,倒比亲师徒还……”
“臣自请戍边!”萧惊寒突然撩袍跪地,膝骨砸响金砖,“十年之内,必让北狄不敢南窥!”
死寂中,谢临渊听见自己齿关相击的轻响。那人肩胛旧伤在蟒纹下起伏如蛰伏的龙——昨夜他还偷蘸伤药膏,指尖抹过那片微凸的疤痕。而此刻,这具身体的主人正亲手斩断所有牵绊。
御书房外的汉白玉阶冻成冰镜。谢临渊跪在风口,雪粒子灌进后领的刹那,他恍惚又回到朱雀大街的夜——萧惊寒扛他跃上宫墙,糖画的暖香呵在他耳畔:“怕就攥紧些!”
而现在,那人玄青衣摆扫过殿门,对他视若无睹。
“老师……”谢临渊嘶声唤他,喉间腥甜翻涌,“雁门苦寒,您旧伤……”
萧惊寒驻足阶上。暮色将他身影拉长,如巨网罩住雪地里的少年:“殿下跟了臣三年——”他忽然解下腰间佩刀掷来,“该学会独当一面了。”
玄铁刀鞘“哐当”砸进雪窝,溅起的冰渣迷了谢临渊的眼。他想起校场初学箭时,这人握着他手背拉满弓弦:“肩膀下沉,目光如狼!”而今这把斩过北狄酋首的“惊寒刃”,成了割袍断义的利剪。
更鼓敲过三响,老太监提着琉璃灯挪近:“六殿下回吧,萧大人在里头……饮了陛下的赐婚酒。”
灯影晃过窗棂,谢临渊窥见贵妃侄女绯红的云肩挨上玄青蟒袍——原来“戍边”是幌,“避祸”才是真。三年来偷藏玉佩的夜半,摩挲断玉的温存,全是自作多情的笑话!
宫巷积雪深及膝弯。谢临渊踉跄追至玄武门时,萧惊寒正翻身上马。绯红斗篷的少女娇嗔:“表哥等我!”车帘掀处,贵妃的鸾驾金徽刺得人眼疼。
“萧惊寒!”谢临渊劈开风雪。
那人勒缰回望,眉梢沾着未化的雪:“殿下还有指教?”
“指教?”谢临渊忽地笑出声,掌心玉佩硌得皮肉生疼,“学生谢老师三年教诲——”他猛将断玉拍在宫墙,羊脂白玉在青砖上迸溅如星,“教会我帝王心术第一课:弃子,当如弃敝履!”
萧惊寒瞳仁骤缩!那夜冷宫榻前,少年濡湿的唇贴着他伤疤呢喃“漠北的雪定比长安雨暖”,此刻却比雪更冷千倍。
鸾驾中传来贵妃的轻笑:“小六这是舍不得表哥?可惜呀,边关不是冷宫,由不得你……”
“滚吧。”谢临渊碾碎最后半块残玉,雪沫混着玉屑沾满掌心,“带着你的新棋子上路——千万藏好些,别让北狄的箭……”他倏地凑近马镫,用仅二人可闻的气音道,“射穿你背上第三十七道疤。”
转身刹那,滚烫的泪砸进雪地,烫出深深浅浅的坑。谢临渊没看见——萧惊寒攥着缰绳的手背暴起青筋,虎口旧伤崩裂的血,正顺着惊寒刃的血槽滴落,在雪地上绽开红梅。
子时的冷宫偏殿,炭盆早熄成灰白。谢临渊抠开床头青砖,埋玉的凹槽空荡如睁开的眼。他忽从枕下抽出惊寒刃——刀柄缠着的玄青丝绦,正是那人束发所用!
寒光闪过,丝绦寸寸断裂。窗外却传来三长两短的叩击声——与朱雀大街归来那夜一模一样!
谢临渊挥刀劈向窗棂:“滚!”
木屑纷飞中,萧惊寒玄衣染雪立在檐下。他无视颈侧刀锋,将油纸包塞进窗缝:“此去十年,殿下保重。”
油纸在案头滚开——半块芙蓉酥上墨迹斑驳,赫然是那夜被泪洇化的“胆小鬼”三字,而今又被新墨狠狠描成“弑君刀”。
“老师怕了?”谢临渊捏碎酥皮冷笑,“怕学生真变成您亲手淬的刀?”
“怕。”萧惊寒忽然扣住他执刀的手,带血的掌心裹住少年冻疮密布的指节,“怕殿下心软。”惊寒刃的冷锋骤然调转,抵上他自己心口,“这里——”刀尖刺破蟒袍,“有殿下要的第三十八道疤。”
雪光映亮两人交叠的手,谢临渊看见那人眼底翻涌的墨色——与桃林夜他扛着血玲珑闯来时一模一样。原来最狠的惩罚,是连诀别都要用他的刀完成。
“咚!”
宫门落钥的闷响撞碎夜色。萧惊寒如鬼魅退入黑暗,唯留惊寒刃“当啷”坠地。谢临渊跪拾残刀时,摸到刀柄新刻的凹痕——借着雪光细辨,竟是漠北舆图的简笔,雁门关的位置深深刻着“归”字。
寒风卷着雪沫扑灭残烛。少年蜷在碎玉与断刀间,忽然啃尽那半块混着血墨的芙蓉酥。
翌日·午门点兵
镇北玄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萧惊寒银甲白马掠过军阵,却在城门箭楼下骤然勒缰——
朱红宫墙最高处,谢临渊玄色衮服迎风而立。少年天子亲手执槌,撞响出征战鼓!
“咚!咚!咚!”
鼓点碾过三军,萧惊寒看见他唇边无声的决裂:
——这一程风雪,你我各自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