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的蟠龙烛台燃尽第九支红蜡时,谢临渊才踏着更鼓声推开鎏金殿门。玄色衮服上的金线蟠龙在烛海中游弋,所过之处朱紫公卿的谈笑如潮水退散——三年前蜷在冷宫发抖的少年,如今已是群臣喉间一根淬毒的刺。
“六弟来迟,该罚三坛!”三皇子抚掌大笑,眼底却淬着阴鸷。自太子倒台后,这位曾讥讽谢临渊“冷宫野种”的兄长,如今连斟酒的手指都在发颤。
谢临渊含笑接过酒樽,目光穿透晃动的琥珀光晕,撞上三丈外那道玄青身影。萧惊寒的蟒袍压着漠北风沙的粗粝,左颊添了道新疤,从颧骨劈至下颌,像雪原上撕裂的冰裂隙。而那人执杯的手背青筋暴起——正是当年在宫巷为他挡下毒箭的那只手。
“臣,敬殿下。”萧惊寒突然举樽,酒液在琉璃盏中漾出血色波纹。
满殿死寂。谁不知镇北将军归京首宴,皇帝亲赐的“忠勇侯”金印还烫着手,此刻却向曾当众摔玉决裂的皇子俯首?
谢临渊指尖抚过樽沿冰凉的蟠螭纹——那夜冷宫暴雨中,这人攥着他手按在溃烂箭伤上:“这样……就续上了……”而今琉璃樽倒映着他自己温润的笑,掌心早被指甲刺出四个血窟窿。
“该敬的是萧将军。”少年声线清越如碎玉,“毕竟您用三万将士的尸骨,换来了漠北十年太平。”
酒过三巡,西域舞姬的赤足踏碎满地琼浆。谢临渊斜倚凭几,任三皇子嫡女将蜜渍樱桃喂至唇边。少女柔荑似无意擦过他颈侧——那道三寸长的刀疤蛰伏在衣领下,如蜈蚣吮着当年离宫夜的寒光。
“殿下这伤……”少女蔻丹刮过疤痕,“瞧着像‘鬼见愁’的刀法呢。”
满座哗然!鬼见愁乃贵妃豢养的死士头领,三年前已被凌迟处死。
谢临渊擒住少女手腕轻笑:“县主好眼力。”他忽然拽落半边衣襟,刀疤彻底暴露在烛火下——从锁骨蜿蜒至心口,结痂处还黏着未擦净的金疮药,“昨夜有宵小潜入王府,可惜……”指尖猛然发力!
“咔!”
腕骨碎裂声与少女惨叫同时炸响!谢临渊慢条斯理替她合上衣襟:“可惜学艺不精,反被孤的惊寒刃削断了手筋。”
萧惊寒手中银箸“啪”地折断。那道疤他再熟悉不过——当年离宫夜,他策马冲出玄武门三里地,鬼使神差折返时,正撞见谢临渊被三名死士逼至宫墙死角。惊寒刃劈开为首者咽喉的刹那,另一人的弯刀已割向少年颈脉!
“躲开!”他嘶吼着扑去,却见谢临渊竟主动迎向刀锋。鲜血喷溅时,少年攥着半块碎玉对他笑:“这一刀……够不够换你回头?”
此刻烛影摇晃,那道疤随谢临渊吞咽酒液微微起伏,像一条毒蛇钻进萧惊寒肺腑。
子时的更鼓催散宴席。谢临渊屏退辇轿独行御道,雪粒子砸在蟒袍金绣上簌簌有声。身后玄铁靴声如影随形,他忽地驻足:“将军要跟去冷宫验伤么?”
萧惊寒的貂裘裹着血腥气罩住他:“那道疤不该留着。”
“留着才好。”谢临渊转身时笑意尽褪,“否则怎知当年桃林里哄我偷桃的疯子,如今成了割地求和的‘忠勇侯’?”
寒风卷起满地残雪,萧惊寒突然掐住他后颈迫其仰头。这个禁锢的姿势让谢临渊想起朱雀大街的夜——那时他醉倒在这人怀里,唇瓣擦过他肩胛箭疤呜咽:“漠北的雪……定比长安雨暖……”
而此刻,粗粝指腹狠狠碾过颈间刀疤:“殿下可知,北狄王庭的贡单里列着什么?”萧惊寒的呼吸喷在结痂处,“十斛东珠,百车皮毛——还有您当年摔碎的那对羊脂玉!”
谢临渊瞳孔骤缩。三年前宫墙诀别时,他亲手摔碎的玉佩竟被这人从血泥中一粒粒拾回,更成了蛮夷贡品清单上的战利品!
“将军是要讨赏?”他忽然抬膝顶向对方腹下旧伤,“可惜孤的卧榻,如今只容得下能斩北狄可汗头颅的刀——”
剧痛让萧惊寒松了力道。谢临渊趁机抽身,却听“刺啦”一声裂响!玄色衮服前襟被撕开,怀中油纸包滚落雪地——半块风干的芙蓉酥赫然入目,酥皮上“胆小鬼”三字被血浸透,已洇成桃花的形状。
五更天的梆子声穿透浓雾。谢临渊蜷在冷宫榻上,惊寒刃的刀锋贴着他颈脉游走——那人将他掳进殿门时,竟用当年所赠的佩刀抵住他咽喉。
“殿下既捡回它,就该物尽其用。”萧惊寒的唇擦过他耳廓,“比如……割开仇敌的喉咙。”
刀尖突然挑开他衣襟,冰刃贴着心口旧疤滑下:“还是说……”掌心猛然按住少年狂跳的心脏,“这里还装着桃林夜的月亮?”
谢临渊屈膝顶向他肋下,却被铁钳般的手扣住脚踝。玄铁护腕的冷意刺进皮肉,他忽想起这人离宫前夜,也是这般攥着他冻伤的脚踝涂药:“漠北的雪能冻掉脚趾,殿下金尊玉贵……”
“放手!”谢临渊嘶声挣扎,惊寒刃“当啷”坠地。萧惊寒却捏住他下巴迫近:“三年里,殿下借萧家宿敌的刀杀太子,用贵妃的毒丸扳倒三皇子——”血腥气混着酒味喷在唇间,“可您漏了最关键的一环。”
破晓的曦光漏进窗棂时,谢临渊看清那人唇形无声开合:
——您忘了杀我。
殿门轰然闭合。谢临渊颤抖着拾起惊寒刃,刀柄缠绕的玄青丝绦已换成猩红缎带——那是北狄王庭祭祀用的血绸,浸透了三万漠北军的亡魂。
他踉跄扑向铜镜,颈间刀疤因激怒而充血凸起。指尖抚过结痂的皮肉,恍惚又回到离宫血夜——弯刀割开皮肤的刹那,他攥着染血的碎玉想:若那人回头,这疤便是最好的聘礼;若那人不回头……
便是扎进萧惊寒心口最毒的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