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玉宴上的短暂死寂,如同一块巨石投入齐宫表面平静的水面,激起的涟漪远比表象更为汹涌。熊旅那句看似无意、却锋芒毕露的质询,不仅撕开了襄公心头关于雪姝的结痂伤口,更将郑姬精心粉饰的“祥瑞”谎言划出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宴席草草收场。襄公面色阴沉,挥退了所有人,独坐大殿,心乱如麻。熊旅暗示的玉榻真正归属,像一根烧红的针扎在他心上。“雪姝……玉榻……郑姬所言祥瑞……”过往郑姬关于雪姝的种种谗言与今日熊旅的暗示交织碰撞,让他第一次开始怀疑:那个在他眼中骄纵任性、甚至被怀疑有“巫行”的女儿,她的“病殁”与“消失”,是否藏着自己从未深究的隐情?他心中惊疑不定,那股被郑姬长期蒙蔽的疑云开始弥散,令他烦躁不安。
而熊旅,在使节驿馆房间内来回踱步。白昼的景象在他脑中反复回放:那独一无二的玉榻纹路细节,襄公瞬间僵硬的表情,殿内瞬间凝滞的空气……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雪姝公主非但没有死,她的失踪更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而那具玉榻,极可能是阴谋的关键一环!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他要找到雪姝!越快越好!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熊旅换上一身深色劲装,凭着一身不凡的轻功和少年时在齐都流寓的记忆,避开重重宫卫巡哨,悄然潜出驿馆,直扑稷下学宫方向。稷下药圃位置隐秘,但巨山他们并非绝迹于江湖。熊旅当年也曾听闻墨家七子在稷下附近隐居的消息。他心中只有一个模糊的方向——学宫西侧,有溪流林地,最是隐蔽之地。
月光下,熊旅如狸猫般在林间穿梭,正待深入探查溪流方向,忽然,斜刺里一道几乎融入月影的乌光悄无声息地贴着他脚边的石子激射而过,钉入前方树干!力道精准,只带风声,不露杀意,纯粹是警示!
“止步!”一个清朗冷静的童音在不远处响起。月色中,伏矢瘦小的身影从一株老榆树后转出,手中握着一柄小巧的机弩,眼神警惕如幼兽。
熊旅停下脚步,心中微凛,暗赞好警觉的童子。他拱手低声道:“在下楚使熊旅,并无恶意。白昼宫中得见一稀世玉榻,心有疑惑。敢问小兄弟,可知此处药圃所在?寻药圃主事人,有要事相询。”
伏矢眼神闪烁,上下打量着熊旅,见他气度不凡,气宇轩昂,确实不像歹人。“药圃?没听说过!你找错了!”嘴上否认,眼神却瞟了溪流某个方向一下。
这时,更远处药圃篱笆旁的阴影中,一个更高大沉稳的身影缓缓站直。“伏矢,退后。”巨山的声音如同磐石,在静夜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他已悄然现身,如渊渟岳峙,目光锐利如鹰隼,透过黑夜锁定熊旅,“阁下何人?夤夜至此,所为何来?”
熊旅深吸一口气,坦然迎上巨山审视的目光,亮明身份:“楚国太子熊旅。为白日宫中那方玉榻所牵之事而来。”他言简意赅,直接抛出震撼性的信息,“此榻非是寻常祥瑞!它乃先齐王特命工匠,为爱孙雪姝公主量身所造!是独一无二的身份凭证!今日见它突兀现身齐宫,竟被说成无主祥瑞,公主又‘病殁’不明……我心疑窦丛生!特来寻人求证!”他的目光扫过药圃内隐约可见的那抹温润青色光华,“若我所料不差……她……她是否在贵处?”最后一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目光深深望向药圃深处。
巨山、伏矢,乃至随后悄然现身的公输盘、羽轻等人,齐齐一震!空气瞬间凝固了!
“你……你如何识得此榻来历?!”巨山声音低沉,带着巨大的震动与审视。玉榻为雪姝量身打造之事,连雪姝自己都记忆模糊,外人如何得知得如此精确?他需要确认!
熊旅毫不迟疑,从怀中贴身暗袋里,珍而重之地取出一物——一枚小巧温润的冰魄玉符。他将其举至月光之下,玉符表面晶莹流转,其边缘一圈与玉榻上如出一辙的、古老而微小的错金饕餮回纹,在月华中熠熠生辉!“此乃当年流寓齐国,蒙先王所赐之符。其纹路细节,与殿中玉榻、尤其榻沿那圈回纹,完全一致!先王曾言,此纹为其私印暗记,独刻于赠予至亲挚友与后嗣珍器之上!”他眼神清明,字字确凿,“玉榻现世,而公主失踪,必有关联!”
月光下,那冰魄玉符上的纹路与记忆中药圃青玉榻边缘的纹路瞬间重叠!铁证如山!
巨山心中仅存的疑虑轰然倒塌!他眼中爆发出激动与希望的光芒,不再迟疑,侧身让开道路:“公子请随我来!”
墨家众人引着熊旅快步走入药圃深处。当暖阁的灯火映入眼帘,当看清那张青玉榻上沉睡不醒、气息微弱如游丝的雪姝时,饶是熊旅心有准备,也倒吸一口凉气!那张原本该明媚的小脸此刻苍白如雪,清冷玉光流转其上,如同冰冷的雕塑!而那玉榻虽温润,却似乎散发着某种无形的寒意,将她紧紧包裹!这哪里是温养?分明是囚禁生机的冰棺!
“怎会如此?!”熊旅惊怒交加。巨山迅速将事情原委——从雪姝被构陷出逃、郑姬接连算计、到玉榻被郑姬以“祥瑞”之名送来后,雪姝的异变——扼要说明。
熊旅听罢,额角青筋隐现。他绕着玉榻仔细查看,目光锐利如鹰隼扫描。当看到玉榻角落一处极其隐蔽的、似乎用来传导热能或调整气流的环形孔道阵列,以及那缓缓弥漫至玉榻底部的、维系着雪姝一线生机的暖泉蒸汽时,他脑中一个电光火石的念头骤然贯通!
“不对!”熊旅猛地站定,声音斩钉截铁,“此榻所用昆仑暖脂玉,我幼时亦曾听闻其特性!其玉质暖如阳春,气息浑厚绵长,最善调和阴阳,滋养心神!绝非此等抽取生机的寒物!”他指着榻上雪姝那不正常的冰冷死寂,“郑姬将此榻献出,必是知晓其真正功效!她献上的‘祥瑞’,是在利用此玉!更确切地说……她是在扭曲此玉原本的功能!让其逆转,变为吸食生机的陷阱!”熊旅的思路异常清晰,他想起宫廷宴会时郑姬对玉榻来历的闪烁其词,“先王所赐冰魄符在此,此榻真正来历确凿无疑!郑姬心虚,定是动了什么我们所不知的邪恶手脚,污染或扭转了这暖玉本源的调和之力!核心,必在那能够影响、甚至污染器物本源的力量上!”他没有明说镜子,但指向已经无比清晰!
巨山眼神陡然爆发出惊人的光芒!熊旅的精准分析和来自老齐王的铁证(玉符),彻底照亮了笼罩在玉榻上的迷雾!墨家众人茅塞顿开!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诡异变化有了根源——不是玉榻本身邪异,而是其原本至阳温养的本源被某种至阴恶毒的“污秽”(扭曲的信息场)所污染、逆转了!暖玉变寒棺!
“破!破那污秽之源!便可救她!”公输盘反应最快,双眼精光四射。
“事不宜迟!”巨山瞬间做出决断,如同沉睡的雄狮觉醒,“布——‘正源归化阵’!请熊旅公子入阵眼!借你身负先王遗泽之正气,引玉符与暖玉共鸣!羽轻准备‘清脉固本汤’!公输师弟全力催动暖泉!师旷师弟奏‘沧海龙吟’!窥星布星辰引正之位!伏矢策应!”一道道命令瞬间下达,墨家弟子如同精密的仪器瞬间运转起来!
药圃空地中央,青玉榻被置于阵法圆心。阵眼之位,熊旅肃然持冰魄玉符而立,玉符边缘纹路正对玉榻源头孔道。巨山则手持古朴无华却象征墨家精神脊梁的黝黑木尺(“兼爱尺”),立于阵前,身如山岳。师旷盘膝坐于西北角,古朴琴横于膝前,指尖轻扣,调息以待。窥星在东南方以银沙布下简易星象定位;公输盘守于温泉泉眼控制中枢前,手按机括。羽轻在旁,已备好最强效的急救宝药!
子夜正刻!月正中天!清辉如瀑,洒落药圃!
“启!”巨山一声低喝,声如洪钟!
公输盘应声而动,猛地旋紧机括!温泉核心处机簧爆鸣!预埋的管道系统在瞬间被催发到极限!比平日磅礴数倍的温热泉水带着轰鸣之势,如同苏醒的巨龙,冲入玉榻底部所有预设导温回路!
嗤——!
浓密炙热的白色蒸汽刹那间从玉榻边缘、尤其熊旅玉符所指的孔道中猛烈喷薄而出!将整个玉榻笼罩!这不仅仅是温养之热,更是引动昆仑暖玉本源力量的催化剂!
就在蒸汽喷薄的刹那!
熊旅屏息凝神,将全部意念凝聚于手中冰魄玉符!符上细小纹路骤然亮起微不可见的金色毫芒!
师旷双眼猛地睁开,十指猛地拂过琴弦!
“沧海——龙吟——!”
一道苍茫、浩瀚、仿佛来自远古汪洋深处的清越龙啸之音,骤然撕裂长夜!琴音并非尖锐,却带着洗涤一切的浩然纯阳之意,化为无形涟漪,精准地覆盖住整个玉榻!音波所及,那弥漫的蒸汽仿佛都带上了金玉共振般的光泽!
窥星双手结印,指天引光!西北星位几颗明亮的星辰似在回应,光华隐动。
巨山动了!手中“兼爱尺”无锋无刃,此刻却如划破混沌的开天之杵!他一步踏出,尺端精准无比地探入最核心的一道蒸汽光柱,借助那炙热的蒸汽洪流与师旷磅礴琴音的共振之力,以尺作引,于虚空中划出一道极其古朴、蕴含着天地正气的“破禁”符文轨迹!
就在符成的瞬间!
滋滋……嗡……!
玉榻内部猛地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精妙金属构件被强力扭曲震荡的异响!
玉榻之上,雪姝周身一直笼罩的那股令人绝望的玉色寒光剧烈震荡起来,如同冰雪投入沸水!在她心口上方三尺虚空处,竟凭空显现出一团剧烈扭曲、翻腾不休的暗红色阴影!那阴影无形无质,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污秽、恶念与刺骨冰寒!它似乎被蒸汽的热力、琴音的正气和巨山以尺引动的无形破禁之力死死锁定、灼烧!无数细小的、几乎听不见的、仿佛源自无数女子心底最恶毒诅咒的尖细碎裂声(精神层面感受),在那阴影表面此起彼伏!
“散!”巨山须发皆张,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兼爱尺”猛地朝那阴影核心一点!
如同投入岩浆的寒冰!
嗤啦——!
一声宏大而沉闷的崩裂声,仿佛来自九天之外,重重敲在所有人心上!
玉榻上那团可怖的阴影瞬间像被亿万把无形之剑洞穿,剧烈膨胀后,无声无息地爆散开来!化作无数道微弱的、充满怨毒与不甘的暗红流光,如同受惊的毒蝠般,狼狈不堪地朝临淄齐宫方向疯狂流窜遁去!消失于夜空!
几乎同一刹那!
“咔嚓……嘣!”
齐宫郑姬寝殿深处,那面被供奉在紫檀架上的青铜古鉴,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恐怖炸响!镜面如同被无数巨锤从内部猛击,瞬间布满蛛网般密布的深刻裂痕!镜体结构肉眼可见地扭曲变形!一道刺目的、纯粹由怨毒恶念凝聚成的暗红虚影(信息污染核心)破镜而出,发出一声只有郑姬能“听到”的、饱含无尽怨毒与绝望的尖利嘶鸣(精神冲击),朝着殿外仓皇遁逃,消失在深宫夜色中!那面承受了太多扭曲恶念、结构早已过载到极限的古镜,镜面彻底晦暗崩裂,如同被吸干了所有光泽的干涸河床!碎成了几块!
殿内值夜的心腹宫婢惊叫一声,吓得软倒在地。
郑姬正因熊旅白日的质问而心神不宁,辗转难眠。这镜体的猛然炸裂崩溃、那扑面而来的精神冲击与紧随而来的、如同天塌地陷般的所有依托感骤然消失,让她脑中嗡的一声,所有思绪瞬间被抽空!巨大的空白感之后,是被压抑太久的、自己亲手铸下的无数罪孽真相如同海啸般疯狂涌入!构陷雪姝、买凶投毒、玉梳栽赃、通敌叛国献图……桩桩件件,清晰无比、冰冷无比地砸在她灵魂深处!没有镜子扭曲遮蔽,没有恶念自我粉饰,只剩下赤裸裸的滔天罪恶和即将到来的、万劫不复的恐怖前景!
“啊——!!!”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惨叫从郑姬口中爆发出来!她披头散发,状若疯魔,猛地从床上翻滚而下,重重摔在地板上,双手死死抠住地毯,指甲断裂流血也毫无察觉!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全身,她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巨大的瞳孔因极致惊恐而涣散失焦!
“镜子……镜子碎了!完了……什么都完了!”她语无伦次地尖叫着,涕泪横流,“雪姝……她要回来报仇了!大王……大王知道了!晋……晋国……我要死了……全完了!全完了啊!!!”她彻底崩溃了,像一滩烂泥瘫在冰冷的地面,被无边的绝望和即将到来的审判彻底吞噬。
药圃深处。
随着那团污秽阴影的崩散溃逃,玉榻周围那无形的寒罩瞬间冰消瓦解!
玉榻本身猛地一震!如同沉睡的巨龙终于挣脱枷锁!昆仑暖脂玉真正温润磅礴、充满勃勃生机的暖意第一次毫无保留地、酣畅淋漓地爆发出来!那光华不再是之前的冷玉光泽,而是充满生命力的金色温芒!
“啊!”羽轻失声惊呼,扑至榻前!
只见一直陷入“永恒安眠”、气息微弱如游丝的雪姝,那苍白如冰雪的容颜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血色!紧蹙的眉宇微微松开。更惊人的是,她胸口开始出现轻微但有力的起伏!呼吸!不再是之前的微不可察!
羽轻颤抖着手搭上她的手腕——脉搏!虽然虚弱,但已是清晰而稳定的搏动!
熊旅紧握着那枚仍在散发温润之气的冰魄玉符,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巨山手中的兼爱尺缓缓垂下,望着雪姝恢复生机的面容,坚毅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师旷琴音一转,化为舒缓安神的《清平调》。窥星收起指引,伏矢欢呼着蹦跳起来。
暖阁内,墨家弟子与楚太子紧绷的心弦,终于缓缓放松。冰冷的囚笼被打破,温暖的生机已悄然回归。长夜将尽,东方天际,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鱼肚白,悄然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