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的第一场雪来得猝不及防。姜稚月早上推开画室门时,整片操场都裹在白茫茫的雪里,篮球架的轮廓像幅简笔画,远处的教学楼顶积着厚雪,檐角垂下的冰棱在阳光下闪着碎光。
她正踮脚往窗台上放暖手宝,身后传来轻浅的脚步声。顾白周穿着件黑色冲锋衣,帽檐上沾着雪粒,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纸袋,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短暂的雾:“陈老师说你今早要来补画,给你带了热乎的。”
纸袋里是刚出炉的糖糕,裹着油纸还冒着热气,甜香混着雪的清冽漫开来。姜稚月捏起一块咬了口,糯米的软糯混着芝麻的香,烫得舌尖发麻,却暖得从喉咙一直甜到心口。
“上次摄影展的照片洗出来了。”顾白周从背包里拿出个相框,推到她面前。照片里的两人站在星云墙前,她的围巾蹭到他的肩膀,他的目光偏过来落在她发顶,背景的蓝紫色星云像块融化的宝石。相框边缘刻着细小的星轨,是他用刻刀一点点凿出来的。
姜稚月的指尖抚过相框边缘的刻痕,有点硌手,却比任何装饰都动人。“你刻了多久?”
“昨晚熬夜弄的。”他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还藏着点倦意,“想让它配得上我们第一次合影。”
画室的暖气不太足,他伸手摸了摸她的手背,眉头微蹙:“还是这么凉。”说着就把自己的手套摘下来给她戴上——是双深灰色的羊毛手套,左手食指处有个小小的破洞,是上次调试望远镜时被金属钩勾的。
“那你怎么办?”她想摘下来,却被他按住。
“我火力旺。”他晃了晃自己的手,指节因为常年握画笔和相机,带着薄茧却格外有力。他转身往画架上贴画纸,背影在雪光里显得格外挺拔,“下午社团活动取消了,雪太大,林宇他们说要在宿舍煮火锅。”
“那我们……”
“我们留在这里画画。”他转过头,眼里闪着狡黠的光,“陈老师说让你补完那幅《猎户座冬夜》,我来当模特。”
姜稚月看着他走到窗边的画架旁,侧身站定,冲锋衣的拉链拉到顶,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线,窗外的雪落在他肩头,像落了层细碎的星子。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在图书馆画他的样子,那时的紧张和雀跃,此刻都化作了心口暖暖的潮。
她拿起画笔,蘸了点钴蓝颜料,在画布上轻轻涂抹。这一次,她不用再偷偷摸摸,不用再刻意修改他的轮廓,画纸上的每一笔,都盛着坦荡的欢喜。
雪下到傍晚才停。姜稚月收拾画具时,发现顾白周正蹲在画室角落,对着个小小的纸箱忙活。纸箱里铺着旧毛衣,几只毛茸茸的小奶猫蜷在里面,发出细弱的“喵呜”声。
“这是……”
“早上在操场捡到的,估计是被遗弃的。”他小心翼翼地给小猫喂温牛奶,指尖被小猫的爪子轻轻踩着,“陈老师说暂时放画室,等天晴了再找领养。”
姜稚月凑过去看,最小的那只毛色像雪,只有尾巴尖带点灰,正用粉粉的鼻子蹭顾白周的手指。她忽然想起去年冬天,自己也是这样远远看着他在梧桐道上喂流浪猫,那时觉得他的温柔是遥不可及的光,如今却能这样近地分享同一份柔软。
“给它们起名字吧?”她戳了戳那只雪白色的小猫。
“叫星子怎么样?”顾白周抬头看她,眼里带着笑意,“像你给仙人掌起的名字。”
“那这只三花的叫云栖,纪念我们第一次看流星。”
“那只橘白的叫水星,”他指着最胖的那只,“毕竟是我们确定心意的见证。”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给小猫起名字,声音在安静的画室里轻轻回荡,混着小猫的叫声,像首温柔的歌。暮色渐浓时,顾白周忽然从口袋里拿出个信封,递过来:“差点忘了这个。”
信封是牛皮纸的,上面贴着枚雪花形状的邮票,盖着今日的邮戳,角落画着只叼着星星的小猫。姜稚月拆开时,掉出片压平的银杏叶,叶脉间写着几行小字:
“今天在画室看你画雪,忽然发现,原来冬天也可以这么暖。
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藏在给小猫的名字里了。
等雪化了,我们去云栖山看初春的猎户座吧,听说那时的银河最清澈。”
叶尖还沾着点细碎的金粉,是她画星空时常用的那种。姜稚月把银杏叶夹进速写本,忽然想起他之前给的那些信——从图书馆的星图注解,到水星凌日的告白,再到此刻藏在叶脉里的温柔,原来他早就用自己的方式,写了一封又一封给她的信。
“其实我也有东西给你。”她从画板夹层里拿出个小本子,递过去。是本手工装订的相册,第一页贴着他们在科技馆的合影,后面是她画的小猫速写,每一页的角落都画着小小的猎户座。
顾白周翻相册的动作很轻,指尖抚过画纸时带着小心翼翼的珍重。翻到最后一页,他停住了——那是幅未完成的画,画的是云栖山的星空,流星划过的轨迹上,写着“顾白周的信,我收到啦”。
“等开春去云栖山,我们一起画完它。”姜稚月的声音带着点羞赧。
他抬头看她,眼里的光比雪后的月亮还亮,忽然伸手把她揽进怀里。画室的暖气顺着缝隙钻进来,混着他身上的雪松味,把寒冬都挡在了外面。
“好。”他的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闷闷的,“以后所有的画,我们都一起画。”
寒假来得很快。姜稚月收拾行李时,把顾白周送的滤光镜、围巾、还有那本相册都仔细放进背包,最后又想起什么,把那只雪白色的小猫星子也装进了猫包——陈老师说让她先带回家照顾,开学再带回来。
顾白周来送她去车站时,手里拎着个保温桶,里面是他妈妈煮的糖醋排骨。“路上吃,”他把保温桶塞进她手里,又给猫包裹了层厚毯子,“星子怕冷,到家记得给它垫电热毯。”
“知道啦,你比我还啰嗦。”姜稚月笑着推了他一把,心里却甜得发慌。
候车厅里人来人往,顾白周帮她看着行李,她抱着猫包坐在旁边。星子在包里睡得安稳,尾巴尖偶尔动一下,像在梦里追星星。
“对了,”他忽然从背包里拿出个盒子,“这个给你,过年穿。”
盒子里是件米白色的毛衣,领口处绣着小小的猎户座,针脚有点歪歪扭扭,显然是手工绣的。“我妈教我绣的,”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可能不太好看……”
“很好看。”姜稚月的眼眶有点热,指尖抚过那歪歪扭扭的星轨,比任何名牌衣服都让她心动,“我过年就穿这个。”
广播通知检票时,顾白周帮她拎着行李箱送她到闸机口。人潮涌过时,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声音压得很低:“我给你发消息,要及时回。”
“嗯。”
“不许跟别的男生去看电影。”
“才不会。”
“开学我来接你,带着水星和云栖。”
“好。”
他松开手时,指尖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像在确认什么。姜稚月走进闸机口,回头时看到他还站在原地,冲她挥手,阳光落在他身上,像给这个冬天镀了层金边。
火车启动时,她打开手机,收到顾白周的消息:“围巾别弄丢了,年后降温。”后面跟着张照片,是他在画室给小猫喂奶的样子,水星正趴在他的肩膀上打盹。
姜稚月笑着回复:“知道啦,你也别总熬夜改照片。”
窗外的风景往后退去,雪后的田野一片白茫茫,像未被惊扰的星空。她摸了摸怀里的猫包,星子睡得正香,背包里的毛衣带着淡淡的阳光味。原来喜欢一个人,就是连分别都带着甜,因为知道春天来时,总会再相见。
除夕夜的烟花在窗外炸开时,姜稚月正穿着那件米白色毛衣,坐在地毯上给顾白周视频。手机屏幕里,他刚帮妈妈贴完春联,鼻尖冻得通红,身后的电视里放着春晚,热热闹闹的。
“你穿这件毛衣真好看。”他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点失真的温柔。
“你的手艺也不错。”她笑着转了个圈,领口的猎户座在灯光下很显眼。
星子趴在她腿上,对着屏幕里的顾白周歪脑袋,尾巴尖轻轻扫过手机屏幕。“它好像想你了。”姜稚月戳了戳小猫的脸。
“我也想你。”他说得很认真,眼睛在烟花的光影里亮晶晶的,“等初三去外婆家,我拍猎户座给你看,乡下的星星特别亮。”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说家里的年夜饭,说小时候的糗事,说开学后要给小猫做个更大的窝。窗外的烟花一波接一波地开,手机里的声音和电视里的歌声混在一起,像场跨越千里的陪伴。
快到零点时,顾白周忽然说:“等下记得看微信。”
新年钟声敲响的瞬间,姜稚月的手机震了震。是顾白周发来的消息,只有一张照片——他站在院子里,身后是漫天烟花,手里举着张纸条,上面写着:“姜稚月,新的一年,也要和你一起看星星。”
照片的背景里,猎户座清晰可见,腰带三星像三颗明亮的纽扣,系在深蓝的夜空中。
她看着照片,忽然想起第一次在图书馆捡到的那张草稿纸,想起他画在观测地图角落的小猫,想起所有藏在细节里的温柔。原来那些季风吹过的岁月里,他早已把未寄出的信,写成了她能看懂的星光。
开春后的云栖山,漫山遍野都是嫩绿色的新叶。姜稚月和顾白周坐在观测站的屋顶上,身边放着画板,星子蜷缩在他的羊毛大衣里打盹。
银河斜斜地挂在夜空,比去年秋天更清澈,猎户座的腰带在深蓝的天幕上格外醒目。顾白周握着她的手,一起在画纸上勾勒星轨,他的笔触沉稳,她的线条轻快,两种不同的画风在纸上交织,却意外地和谐。
“你看,”他指着一颗忽然亮起的星,“是天狼星,猎户座的邻居。”
“像你送我的那颗星星发卡。”姜稚月靠在他肩膀上,声音软软的。
“等夏天,我们去看夏季大三角。”他低头在她发顶印下一个轻吻,“我查了资料,天鹅座的天津四特别亮,像颗掉在天上的钻石。”
“好啊。”她抬头看他,眼里的星光比天上的更亮,“还要去看秋天的猎户座流星雨,冬天的双子座……”
“都去。”他打断她,指尖抚过她的脸颊,“以后所有的季节,所有的星星,都陪你一起看。”
风从山谷里吹上来,带着草木的清香,掀起画纸的边角。纸上的星轨已经画得差不多了,姜稚月拿起金色的颜料,在猎户座旁边画了个小小的信封,信封上贴着枚正在飘落的银杏叶邮票。
“这是我们的信。”她指着画纸,眼里带着笑意。
“嗯,”顾白周握住她拿画笔的手,在信封旁边画了颗心,“一封永远寄不完的信。”
星子在大衣里动了动,发出满足的呼噜声。远处的村庄亮着零星的灯火,近处的草叶上沾着夜露,在月光下闪着光。姜稚月看着身边的人,看着画纸上的星轨和信封,忽然明白,那些未寄出的信,从来都不是遗憾。
它们只是换了种方式,藏在每个并肩看星星的夜晚,藏在彼此眼底的温柔里,藏在季风吹过的岁月中,变成了比邮票更长久的约定。
而这样的约定,会像猎户座的星光一样,跨越无数个春秋,永远明亮,永远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