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疗养院的路上下了场太阳雨。姜稚月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雨珠在车窗上划出蜿蜒的痕迹,像极了高中时顾白周在她笔记本上画的海岸线。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针织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道浅白色的疤——是十五岁那年替她捡风筝时,被篱笆上的铁刺划的。
“外婆总说,太阳雨是有人在哭着笑。”顾白周转动方向盘时,腕表的反光落在她手背上,“她以前住的老房子院里有棵桂花树,每次下太阳雨,花瓣就落满整个窗台。”
姜稚月指尖在车窗上跟着雨痕画圈,忽然想起十岁那年偷玉兰花时,被老太太追着喊“小丫头片子”。后来每次路过那扇爬满藤蔓的木门,总能闻到飘出来的桂花糕香,门后总传来沙沙的翻页声,像有人在写很长很长的信。
疗养院坐落在半山腰,院子里的桂花树正开得热闹。顾白周刚停稳车,就有个戴老花镜的老太太拄着拐杖迎出来,手里攥着本泛黄的相册。“小白周,这就是你总画里那个姑娘吧?”老太太的镜片后的眼睛弯成月牙,“我认得她扎羊角辫的样子,偷我家玉兰时摔在泥里,像只灰扑扑的小麻雀。”
姜稚月的耳尖发烫。相册第一页是张褪色的拍立得:十岁的她蹲在玉兰树下,手里举着两朵偷摘的花,身后的木门后露出半张少年的脸,手里藏着支刚折的桂花枝。照片背面有行娟秀的字:“稚月偷花记,小白周摄于秋分。”
“这张是你外婆拍的?”她指尖抚过照片边缘的折痕,像触到了时光的纹路。
“是我太姥姥。”顾白周接过老太太递来的桂花茶,“她走的那年把相册给了外婆,说等我找到那个偷花的姑娘,就把这页给她看。”
老太太拉着姜稚月坐在桂花树下的石凳上,翻开相册里夹着的信笺。那是顾白周十五岁写的,信纸边缘画满了小太阳:“太姥姥,今天看到稚月在教室后面哭,她的笔记本被男生扔到了屋顶。我爬上去帮她捡,摔破了胳膊,但她给我贴创可贴时,指尖比创可贴还软。”
“这孩子从小就嘴笨。”老太太用拐杖敲了敲顾白周的膝盖,“当年你太姥姥走,他抱着这本相册在桂花树下坐了整夜,说没来得及告诉太姥姥,他喜欢的姑娘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姜稚月忽然想起高二那年的秋分,顾白周把个桂花糕塞进她手里,说“我外婆做的”。后来她在他的速写本里看到幅画:教室窗边的女生咬着桂花糕,嘴角沾着点白色的糖霜,画的标题是《九月的甜》。
“你太姥姥的信,我看过。”她从包里拿出个牛皮纸信封,是上周在储藏室最底层找到的。信封上贴着褪色的桂花邮票,收信人是“顾白周亲启”,寄信人地址是疗养院的老地址。
顾白周拆信时,指腹在信封封口处顿了顿。那是太姥姥的字迹,娟秀里带着点颤抖:“小白周,奶奶知道你怕黑,就像怕说出喜欢那个偷花姑娘的心思。但你看桂花每年都开,有些心意藏不住的,就像藏不住的春天。”
太阳雨停了,阳光穿过桂花叶隙落在信纸上,把字迹照得透亮。姜稚月看见顾白周的睫毛上沾着点金色的光,像落了片桂花花瓣。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像那年他爬屋顶帮她捡笔记本后,焐热她冻红的指尖。
“其实那天在机场,我口袋里揣着这个。”他从钱包里抽出张泛黄的纸条,是张电影票根,日期是五年前三月十六日,座位号是最后一排的角落——那是他们当年约好要一起看的电影,后来他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影院,把票根折成了纸飞机。
老太太在旁边偷偷抹眼泪,把块桂花糕塞进姜稚月手里:“这孩子当年出国,行李箱里放着你掉在我家院里的发绳,蓝白格子的,他说要带去慕尼黑晒太阳。”
姜稚月咬了口桂花糕,甜香漫过舌尖时,忽然想起大三那年收到的匿名包裹。里面是包慕尼黑的桂花糖,包装袋上画着棵玉兰树,树下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
“那包糖,我放在床头柜上,化了又硬,硬了又化。”她的声音沾着糖霜似的甜,“直到上个月搬家,才发现包装里藏着张画,画的是疗养院的桂花树。”
顾白周低头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光。他从车里抱来个画框,里面是幅刚完成的油画:夕阳下的桂花树下,老太太坐在石凳上打盹,穿浅灰针织衫的男生正给女生别上朵桂花,女生的发间还别着朵玉兰花。
“画名叫什么?”姜稚月的指尖拂过画里自己的发梢。
“《寄给秋分的信》。”他把画挂在疗养院的走廊里,旁边是太姥姥的相框,“她总说,好的故事要让风也听见。”
傍晚的季风带着桂花香气漫进走廊,吹动了画框旁悬挂的信纸。那是姜稚月刚写的,收信人是“十岁的姜稚月”,地址是“玉兰树下的泥土地”,内容只有一句话:“别害怕偷花被抓,未来会有个人,替你把所有没说出口的喜欢,都种成一片花海。”
顾白周从身后轻轻环住她,下巴搁在她肩上。远处的桂花树下,老太太正对着太姥姥的相框絮絮叨叨,像在念封永远不会寄错的信。姜稚月忽然觉得,那些未寄出的信从未真正停留在原地,它们顺着季风,绕过光阴的拐角,最终都落在了该去的地方。
就像此刻,落在她发间的桂花,和他眼底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