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两人坐在铺着厚重地毯的地毯上,靠着巨大的沙发,像两个在野营的少年。外面雪落无声,房间里只剩下喝汤和嚼饼的细微声响,以及周深间歇性的、关于今天遇到趣事的活泼唠叨。这背景音的存在,奇妙地中和了毛不易脑海中那些尖锐的自责和乐评里的冷嘲热讽。
几口热汤下去,身体暖和起来,毛不易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了少许。他放下勺子,眼神落在远处茶几上那几张布满划痕的谱纸上,眉头又不自觉拧了起来。
周深的声音戛然而止。他顺着毛不易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那皱巴巴的纸张。
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毛不易以为周深会问“怎么了”,或者试图安慰几句“别着急”。那通常是他应付这类关切的方式——用一个疏离的笑,或一句“还好”挡回去。
但周深没有。
他只是安静地看了那些谱纸几秒钟,然后,用一种像是随意闲聊、没有任何刻意安慰的轻松口吻,突然问了一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毛毛,你会不会觉得,孤独……也是有味道的?”
毛不易一愣,思绪被打断,不解地看向他。
周深端起自己的汤碗,小口地喝着,眼神却飘向窗外迷蒙的雪幕,仿佛在认真思考:“就像现在。你坐在这里,酒店暖气开得这么足,却好像还是在冰窟窿里待着一样。对不对?”
毛不易的心脏被这句话猝不及防地敲了一下。一种被窥破、被精准理解的战栗感沿着脊背蔓延开来。他沉默着,算是默认。
周深转过头,对他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那笑容里甚至带着点天真的狡黠:“你看你面前这碗汤。老板刚烧出来就给我打包了,汤还在咕嘟着滚,牛肉切得厚厚的,入口就化了。青葱碎浮在面上,绿的那么翠。热乎乎的一碗下了肚,感觉冻住的骨头缝都舒展开了。”
他的声音变得很轻,目光澄澈,直直看进毛不易眼里:“所以我觉得啊,有时候,‘孤独’就像一口锅里剩的半碗冷汤,上面飘着层冰冷的油花。得有人,或者自己愿意,重新把它加热一下。火一点,咕嘟一滚,把油花顶开,把那口暖劲儿散出来,才算活过来。这屋子里,” 他环视了一下奢华却空寂的房间,“什么都齐全,就是少了这把烧汤的火。”
他顿了顿,指着茶几上那些被毛不易烦躁揉皱的谱纸,语气带上点小小的、善意的促狭:
“你看,你的谱子都快被你揉成馄饨皮了。是不是你的‘冷汤’……也快冻透了啊?” 说完,他吐了吐舌头,像是觉得自己这个比喻有点奇怪,却又理直气壮。
不是笨拙的安慰,不是故作轻松的开解。这是一记看似不着边际、却带着周深特有的、源自音乐人对世界敏感度的一针见血!
“孤独……是有味道的。”
“就像一口锅里剩的半碗冷汤……”
“少了这把烧汤的火…”
“你的谱子……快揉成馄饨皮了……”
这些话像一颗颗小石子,精准地投入了毛不易那片沉寂绝望的冰湖。每一个比喻都带着温度和触感(滚烫的汤、冰冷的油花、揉皱的纸),将他内心那种难以言状的痛苦和创作停滞带来的冰冷与隔绝感,用一种极其鲜活、甚至带着烟火气的意象具象化地表达了出来!尤其是那个“少了烧汤的火”——它精准地点燃了毛不易心中最隐秘的痛点:在看似一切无缺的孤岛环境中,缺少了那份能将冰冷的“存在感”和“创作欲”激活、沸腾起来的、源于“联结”与“被理解”的温暖源动力。
而这种“联结”与“被理解”,此刻正具象化地坐在他面前,捧着热汤,眨着一双能穿透迷雾的亮眼睛。
毛不易长久地沉默着,目光深深地落在周深脸上,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空洞烦躁,而是一种被巨大暖流和更巨大的理解冲刷过后、近乎失语的撼动。
“寂寞因为被懂得璀璨一如星斗。”
这句歌词所描绘的画面,从未如此清晰地在毛不易心底炸开。眼前这个人,没有说一句“我懂你”,却用一个关于冷汤、馄饨皮的奇妙比喻,像拨开厚重云层的一缕星光,让他冰封的世界瞬间获得了清晰的映照和一种深刻的共情。这“懂得”不是理性的分析,是灵魂对灵魂的直觉感知,它带来的共鸣感和被拯救感(“拉我逃出阁楼”——那充满自我怀疑和冰冷质感的创作瓶颈困境),让他胸腔里那股几乎要结冰的寒气猛地被撕开了一道燃烧的口子。
“……呵……”毛不易忽然低下头,发出一个短促而模糊的、近乎气音的笑。肩膀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击中,又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他伸出手,拿起一张被揉得最皱的谱纸,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展平它。
动作不再焦躁,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和解脱感。冰封的湖面裂开缝隙,涌上了暖流。
周深看着他展平纸张的动作,端起碗喝了最后一口汤,满足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只是想让他喝口热汤,暖和过来而已。窗外,细雪依旧无声地飘落,覆盖着城市。
窗外雪势渐密,城市的喧嚣被柔和的白色隔开。毛不易和周深并排坐在厚厚的地毯上,背靠着柔软的沙发。热汤和饼的香气还弥散在空气中,茶几上,几张被展平的谱纸安静地躺在暖黄的光晕里。
毛不易靠坐着,眼神落在落地窗外的迷蒙雪景。之前的烦躁与冰冷被周深那番奇妙比喻带来的暖流驱散了不少,但并非完全消失,只是像被抚平的褶皱,下面依然藏着沉沉的疲惫。一种深重的、难以言表的思念,趁着这片刻的宁静和暖意,悄然浮上了心头。那是属于这个季节的、对某个再也无法相见的至亲的酸楚。
“又快过年了……” 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被窗外飘散的雪花触动了某根心弦,“……每年这种时候,感觉这城里的年味,都透着一股塑料味儿,冷冰冰的。”
他没有明说想什么,但周深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那份深藏在毛不易稳重外表下的、关于至亲离世的巨大隐痛,周深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那是贯穿毛不易过往无数歌谣的底色,也是他如今困守在这冰冷“阁楼”的重要根源。
周深安静地听着,没有立刻接话。他放下空了的马克杯,也望向窗外纷飞的雪。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想起什么,带着点怀旧的悠远口吻,极其自然地接了一句:
“是啊……小时候的冬天才像冬天。我记得有一次雪下得很大,大得能没过膝盖……” 他嘴角露出一丝温馨的笑意,眼神也变得悠远,仿佛回到了那个童年的雪天,“……我妈硬把我从热被窝里挖出来,说‘快去看,外面是白糖世界了!’然后我们就站在家门口看雪……”
他的讲述轻柔得像雪片飘落,毛不易也被带进了那副画面里。但这不是结束。周深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轻、更低柔,像是在哼一首什么。一段旋律几乎是本能地、哼唱般地流淌出来:
“雪花雪花漫天飘,
好像白鹅毛。
落在树枝压弯腰,
摇啊摇啊摇……”
那是一首极其简单、充满了童趣韵味的北方童谣。旋律简单却动听,清澈得像叮咚的泉水流过冰冷的心底。周深清亮的声音用最朴实的方式哼唱着,仿佛不是在唱,而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带着炉火和母亲体温的梦。
这突如其来的童谣,像一只温暖的手,猝不及防地掀开了毛不易尘封的记忆闸门!
毛不易猛地转过头,眼睛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周深!这首童谣……如此耳熟!每一个音符,每一个简单的韵脚,都像闪电般劈进他遥远的童年!他记得!是他奶奶还是妈妈?记不清了……但模糊的记忆里,一定是在某个同样大雪纷飞的冬日,小小的他蜷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听着类似的调子缓缓入睡,空气里有着干燥的柴火气和灶上蒸笼散出的面食香……
这首简单的童谣,它不属于灯红酒绿的舞台,不属于被焦虑和乐评包裹的创作困境,它属于灵魂深处那个最柔软、最原初的角落,属于亲人温暖的拥抱和低语,属于“家”的最底层定义。
周深依旧望着窗外,仿佛这哼唱只是思绪的自然流淌。然而毛不易的心却剧烈地震颤起来!
一种难以形容的冲动汹涌而至!他想起来了!这段简单的旋律!他几乎是凭着一种本能,手指在空气中无意识地跳动了几下,像一个琴键初学者找到了最基础的和弦标记。他迅速抓过刚才被自己展平、还是一片空白的谱纸,拿起笔!
刚才阻塞如磐石的脑海,在听到了周深那番关于“孤独冷汤”的精妙比喻后,已然松动了一丝裂缝(被理解)。而当这首属于生命本源、带着最纯粹温暖的童年旋律被哼唱出来的瞬间,就像一把烧得通红的钥匙,狠狠捅开了他灵魂深处那扇被寒冰冻死的“阁楼”大门!
“等等!周深……”毛不易声音带着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和迫切,“……你再唱一遍!那句……摇啊摇!”
周深微怔,随即意识到什么,立刻认真地、清晰地又唱了一遍:
“……摇啊摇啊摇……”
毛不易的眼神瞬间变得异常专注和明亮,仿佛在黑暗中捕捉到了最关键的那一点萤火!不再有之前的焦虑和挫败,只有一种发现宝藏般的、纯粹属于创作者的兴奋!他拿起笔,笔尖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流畅感开始在纸上滑动——不再是之前的犹豫涂改,而是行云流水!
不是简单的童谣复制。
他在这简单到甚至有些“简陋”的童谣主干上,迅速地、以一种近乎即兴演奏家般的敏锐和自由,叠加变化出了复杂而动人的复调!简单的下行三度音阶被扩展成了极具表现力的波浪线条,轻快的节奏被打散、放缓、融入了抒情的慢板元素,又在关键处点缀以离调的不和谐音,制造出丰富的情感张力和怀旧的叹息感。他将一首单纯的童谣,瞬间编织、延展成了一首充满个人色彩、富有哲思深度、旋律却依旧保有童谣清新内核的…… 《归雪》!
毛不易只哼唱了几个关键小节的旋律框架,甚至没有完整的歌词,但那旋律本身已经充满了故事感和画面感:初雪的纯净、对逝去温暖的感怀、对生命循环的朴素认知……
周深听着毛不易口中哼唱出的、由他带来的那粒“童谣星尘”所点化的崭新乐章,眼睛越睁越大!那旋律是如此的流畅、深沉而美妙!他立刻明白了!毛不易没有被那童谣本身困住,他像是用这旋律为地基,在瞬息间搭建出了一座直通天际的音乐高塔!这创作的灵感、这行云流水的状态!那是他从内心深处最真挚的渴望!他的状态……回来了!
“对!就是这个!”周深几乎要跳起来,兴奋得像个发现新大陆的孩子!他放下杯子,顾不上腿麻,几乎是爬行般地挪到毛不易身边,双手撑在谱纸上,凑近了看那飞速流动的笔迹和音符,激动地喊道:“太棒了!毛毛!就是它!保持住!别停!”
在巨大的创作冲动的驱动下,毛不易完全进入了忘我的境地。他对着谱纸,一边哼唱着主旋律,一边飞快地标记和声框架和节奏型。嘴里还念念有词:
“Intro……就用竖琴加钟琴……空灵……铺开雪景……”
“Bridge这里……需要个转调……升到G大……豁然开朗的感觉……”
他陷入了一种近乎癫狂的状态,完全沉浸其中,仿佛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周深则安静地坐回原处,没有再打扰他,只是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毛不易专注投入的侧脸和笔下流淌的乐章,嘴角噙着一丝满足而骄傲的笑意,比外面的雪光还要清澈明亮。
窗外,城市华灯初上。橘黄色的灯光穿透朦胧的雪幕,给冰冷的玻璃窗染上一层暖融融的光晕。房间内,暖黄的灯光温柔地笼罩着靠在一起的两个人。
在这片由简朴童谣点燃的灵感星河里,毛不易笔下挣扎的冰封“阁楼”轰然崩塌。那些困扰他的冰冷孤寂(“冷汤”)、沉重的乐评质疑、对自我才情的深深恐惧,都在此刻被那首童谣的纯净暖意和他笔端新生的音符洪流冲散得无影无踪。
他不需要被谁“拉出来”。当那颗属于“故乡”和“纯真”的星斗被身边这个人小心翼翼地捧到他冰封世界的窗台前时,那璀璨的光华本身,就足以照出一条通向自由的路径,驱散心魔的阴霾。
周深看着毛不易笔下越来越完整的旋律线,听着他口中哼出的、带着前所未有深度与自由的新乐章,一种巨大的成就感混杂着纯粹的理解的喜悦,充满了他的胸腔。他仿佛能清晰地看到那些曾经被冻结的属于毛不易的“星尘”(才华、情感、生命力),在“被懂得”——被自己用一个比喻和一曲童谣奇异地、精准地理解并重新点燃后,是如何以一种璀璨夺目的方式,重新开始燃烧、飞舞。
寂寞因为被懂得璀璨一如星斗……
在这个被风雪和暖汤、冷乐评与温热童谣共同构筑的奇异空间里,这句歌词的光芒,从未如此清晰地照亮过彼此的心灵。那星斗的光芒,此刻正在毛不易笔尖倾泻而出,也照进了周深心里,让他懂得了一份源于理解的“给予”所带来的无可比拟的满足感。
这间豪华却冰凉的酒店套房,在这不断诞生的音符和暖意的包裹下,成为了此刻最真实的、隔绝风雪的音乐堡垒。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乐音初生的神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