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三十三年冬至,京师连下三日大雪
护城河结冰,漕运断绝,城里粮价一日三涨
城南“锦烟斋”后院的小灶间却暖融融的,迟非晚十一岁,正蹲在炉前看阿妩熬糖霜
铜锅里糖浆滚着细泡,雪团蜷在她膝头,尾巴一甩一甩,偶尔伸爪去碰阿晚的棉鞋,被烫得“喵”一声,又飞快缩回
阿妩用竹签挑起一点糖浆,在冷水中一淬,脆声作响
她笑着掰一小块塞进阿晚嘴里
阿晚尝尝,甜不甜?
甜味炸开,像雪夜里的火把
阿晚眯起眼,含糊不清地说
阿晚要是天天能吃就好了
阿妩没答,只抬手替她理了理鬓边碎发,眼底藏着不易察觉的忧色——昨日绣坊接到宫里传话,太后千秋节要用百蝶绣屏,限期二十日,绣娘们已熬坏三个
当夜,阿妩抱回一件狐裘
狐裘极白,无一丝杂色,毛尖却泛着银青,像雪里藏了月光
阿晚伸手,被阿妩轻轻拍开
阿妩别碰,这是贵人订的,明日要送进邓府
阿晚撅嘴,雪团却纵身一跃,稳稳落在狐裘上,蓝眼挑衅地看向阿妩
阿妩失笑,指尖点了点猫鼻
阿妩你倒会挑地方
次日辰时,邓府小轿停在绣坊门口
来的是邓为
十五岁的少年一袭月白长衫,外罩墨狐裘,袖口用银线绣着折枝梅,衬得眉眼愈发清隽
他抬手掀轿帘,目光掠过院内晾绳上百蝶绣片,最后落在阿妩怀里的狐裘上
邓为姑娘手艺,果然不负盛名
邓为声音温润,像雪落玉盘
阿妩福身,将狐裘奉上
阿妩公子过目
邓为指尖抚过狐裘,却在毛尖处一顿——那里沾了一小撮猫毛
他抬眼,看见雪团趴在阿晚肩头,尾巴缠着她辫子,蓝眼圆睁,一副护食模样
邓为轻笑,指尖一弹,猫毛落在雪团鼻尖,雪团打了个喷嚏,惹得阿晚“噗嗤”笑出声
邓为目光落在阿晚脸上,微怔
小女孩十一岁,尚未长开,却有一双极亮的杏眼,笑起来左颊有浅浅梨涡,像雪团刚偷吃的糖霜
他忽然伸手,从袖中摸出一枚小小的银铃,铃舌雕成凤尾蝶形,递到阿晚面前
邓为给你,赔雪团的喷嚏
阿晚愣住,雪团却先伸爪去拨,铃铛叮叮当当,清脆悦耳
阿妩蹙眉,刚要推辞,邓为已转身,声音散在雪里
邓为三日后,我来取绣屏,顺道接雪团去府上玩
阿晚抱着雪团,望着轿子远去,小声嘀咕
阿晚姊姊,他为什么送铃铛?
阿妩没答,只揉了揉妹妹的发顶,眼底忧色更深——邓府是太后母族,邓为的姑姑正是当朝贵妃
那枚铃铛,看似孩童玩物,铃舌背面却刻着极细的“为”字,是邓氏暗记
第三日,邓府果然派了轿子
阿晚抱着雪团,被阿妩牵着,第一次踏进朱门深府
邓府后园遍植白梅,雪团在梅枝间跳跃,银铃叮当,惊落一树碎雪
邓为坐在暖阁里,案上摆着糖渍梅子、桂花糕,还有一只小小的鎏金匣
他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枚极小的玉牌,牌面雕着凤尾蝶,背面却刻着“迟”字
邓为将玉牌系在雪团颈上,取代狼牙链,声音轻得像雪落
邓为以后,它归你
阿晚睁大眼
阿晚给我的?
邓为微笑
邓为给你的
阿妩却忽然伸手,按住邓为手腕,声音低而冷
阿妩公子,雪团是家妹玩伴,不敢劳邓府豢养
邓为抬眼,目光在阿妩脸上停留一瞬,笑意不减
邓为姑娘多虑了,不过借它几日,待绣屏进宫,自会送还
阿晚没听懂弦外之音,只顾着和雪团玩
雪团却忽然弓起背,冲着暖阁外发出低低的嘶声
阿晚抬头,看见廊下立着一位华服妇人,凤钗流苏,眉目凌厉
那是邓贵妃,邓为的姑姑
贵妃目光掠过阿妩,落在阿晚脸上,忽然笑了
邓贵妃好俊的小丫头,可愿进宫陪本宫?
阿妩脸色骤变,将阿晚护在身后,声音微颤
阿妩舍妹年幼,恐难当大任
贵妃笑意更深
邓贵妃无妨,本宫可以等
当夜,阿妩带着阿晚匆匆离府
回绣坊的路上,大雪覆了足踝
阿晚抱着雪团,小声问
阿晚姊姊,贵妃为什么要我进宫?
阿妩没答,只将雪团颈上的玉牌取下,用丝帕包好,压在枕下
次日,绣坊接到宫里旨意:百蝶绣屏提前十日交货,违者杖二十
阿妩连夜赶工,熬得双眼通红
阿晚抱着雪团,蹲在灶间熬姜汤,雪团颈间只剩那条旧狼牙链,银铃不见了
第七日,邓府再来人,却不是邓为,而是邓府管家。
管家带来一只黑漆食盒,盒里是一碟糖霜梅子,色泽殷红,像雪团偷吃的第一颗
阿妩打开食盒,指尖微颤,却笑着喂了阿晚一颗
阿晚甜么?
阿晚点头,含在舌尖,甜味里却有一丝极淡的苦
当夜,阿妩发起高热,绣屏还差最后一只蝶翼
阿晚守在床前,雪团蜷在枕边,蓝眼湿漉漉的。阿妩烧得糊涂,却死死攥着妹妹的手,声音低哑
阿妩别进宫……别进宫……
第八日,邓为亲自来了
他站在绣坊门口,雪落满肩,手里提着那只黑漆食盒,眼底血丝密布
阿晚扑上去,拽着他袖子
#阿妩姊姊病了,绣屏绣不完,你帮帮她好不好?
邓为蹲身,指腹擦去她泪珠,声音哑得厉害
邓为我姑姑要的人,谁也帮不了
阿晚怔住,雪团从她怀里跳下,绕着邓为脚踝打转,银铃叮当,却再也唤不回那个笑着送她铃铛的少年
第九日,阿妩拖着病体,绣完最后一只蝶翼
当夜,绣坊走水,火光冲天。阿妩把阿晚和雪团塞进密道,自己转身冲进火海,再没出来
阿晚抱着雪团,在密道里哭到失声,雪团颈间的狼牙链被火烤得滚烫,烙在她掌心,像一道永不褪色的疤
十年后,阿晚在花满楼头牌闺房的妆奁底层,翻出那枚玉牌——凤尾蝶背面,刻着极细的“迟”字
她指尖抚过玉牌,忽然想起那日沈府暖阁里,少年含笑的声音
邓为给你的
原来,那枚玉牌,从来不是给雪团的,是给她的
只是,她再也回不到那个糖霜梅子的午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