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二年的暮春，沪上法租界的沈公馆被连绵细雨笼罩了整整半月。青灰色的瓦檐下挂着晶莹的雨帘，将庭院里的晚樱打落得遍地残红，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与淡淡的栀子花香，像极了这座宅邸里藏不住的压抑与暗流。
萧曼殊坐在东厢房的窗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裂纹玻璃，看着雨丝在窗上蜿蜒成河。这是她住进沈公馆的第三个月，也是她第无数次试图从这方天地里找到一丝缝隙，却只看到密不透风的高墙。
三个月前的苏州，萧家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劫难。父亲因一桩陈年鸦片案被牵连入狱，家中绸缎庄被查封，母亲急得一病不起。正当萧曼殊变卖首饰凑钱无果、在大雨中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求助沪上商会时，沈砚之的黑色轿车停在了她面前。
那时的沈砚之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温和沉静，他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走到她面前，声音低沉而清晰：“萧小姐，我可以帮你。”他没问缘由，没提条件，只用三天时间就打点好所有关系，保释了萧父，又将病中的萧母接到沪上最好的医院疗养，最后以“方便照顾”为由，将无家可归的萧曼殊接到了沈公馆。
初到沈公馆时，萧曼殊是心怀感激的。这座中西合璧的宅邸带着旧时光的精致——中式的雕梁画栋下，摆着意大利进口的真皮沙发；法式花园里种着她喜欢的栀子花，廊下挂着苏州绣娘织就的缂丝宫灯。沈砚之给她安排了最宽敞的东厢房，房间里的紫檀木梳妆台上，永远摆着最新鲜的白玫瑰；衣帽间里挂满了从巴黎、伦敦订制的旗袍与洋装，料子从乔其纱到织锦缎，每一件都绣着精致的暗纹；连她随口提过喜欢喝苏州的碧螺春，第二天就有专人从苏州山塘街运来当年的新茶。
沈砚之对她的关照细致到了骨子里。他推掉了大部分晚间应酬，每天准时回家陪她用晚餐。餐桌上永远有她爱吃的松鼠鳜鱼和桂花糖藕，都是苏州来的厨娘特意为她做的。他会记得她无意中说过想看《游园惊梦》，便请了兰心大戏院的名角到公馆里来唱堂会；会在她看书时悄悄为她披上披肩，怕她被穿堂风冻着；会在雨天陪她坐在廊下，给她讲沪上的掌故，声音温和得像春日暖阳。
可这份“暖阳”渐渐变了味道。萧曼殊发现，沈砚之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深沉，那种藏在温和表象下的炽热，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让她越来越喘不过气。他会详细询问她一天的行踪，哪怕她只是在花园里浇了花；会在她与佣人多说几句话后，第二天就换掉那个佣人；会在她收到旧日朋友的信件时，看似无意地问起信中的内容，目光却带着审视。
暮春的一个午后，雨难得停了片刻。管家福伯捧着一个描金漆木盒走进东厢房，躬身道：“萧小姐，这是沈先生让人从巴黎特意订制的旗袍，请您试试合不合身。”
木盒打开的瞬间，萧曼殊的呼吸微微一滞。那是一件月白色的乔其纱旗袍，领口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缠枝莲纹样，在窗边的微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裙摆处还缀着细小的珍珠，走动时会发出细碎的声响。这样的精致华美，却让她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抗拒。这已经是这个月沈砚之送她的第五件衣裳了，每一件都像是在无声地宣告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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