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旱情,比奏报中描述的更为触目惊心。龟裂的土地如同绝望的伤口,蔓延千里。饥肠辘辘的流民,如同决堤的洪水,冲破沿途州府的阻拦,黑压压地涌向京城。城门外,哀鸿遍野,饿殍枕藉的景象,像一块巨石压在楚墨离和苏婉茹的心头。
李桓一党冷眼旁观,甚至隐隐带着幸灾乐祸。他们笃定,楚墨离力排众议推行的“以工代赈”,在这汹涌的流民潮前,必将成为一场笑话,甚至引发更大的骚乱。届时,他们便可名正言顺地接管局面,重提加税征兵之策。
然而,楚墨离的决心毫不动摇。他亲自坐镇京畿大营,任命心腹大将、同时也是萧远顶头上司的忠勇侯赵霆为赈灾总指挥。而真正的赈灾方略核心,则来自深宫之中的皇后苏婉茹。
凤仪宫灯火彻夜通明。苏婉茹伏案疾书,一张张详细的规划图、流程表、物资清单从她笔下流淌而出。她不仅复述了古例,更结合当下实际,细化到了惊人的程度:
1. 分区安置,以工定赈:将流民按籍贯、技能、身体状况分区编组。强壮者修路、筑堤、加固城墙;有手艺者(如木匠、泥瓦匠)参与官舍、驿站的修缮;妇人老弱则负责浆洗、缝补、制作简易工具,甚至组织识字妇孺教授儿童基础文字算术(此举令楚墨离也为之惊叹)。每人每日劳作,凭“工票”换取定额口粮和少量铜钱,多劳多得。杜绝了坐等救济的懒怠,也给了人希望。
2. 卫生防疫,未雨绸缪:苏婉茹深知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她严令在各安置点挖掘深坑厕所,定时洒扫石灰;设立集中取水点,煮沸后方可饮用;由太医院选派医官轮值,发现病患立即隔离诊治。此条被楚墨离以圣旨形式颁行,强制执行。
3. 物资统筹,严查贪渎: 她设计了一套复杂的“三联单”制度。从国库调拨的每一石粮、每一匹布、每一件工具,入库、出库、发放到具体工段,必须由经手人、负责人、监督人三方签字画押,单据一式三份,每日核对。同时,楚墨离派出了以萧远为首的明暗两路督察组,手持尚方宝剑,有权就地处置贪墨官员。
4. 信息通达,稳定人心: 在各安置点设立“布告栏”,每日张贴朝廷政令、工程进展、物资发放情况。由识字的流民担任“宣讲员”,用乡音解读,破除谣言。
这套详尽到近乎严苛的方案,通过青竹与萧远的秘密通道,迅速传递到楚墨离和忠勇侯赵霆手中。赵霆这位沙场老将,拿到方案时也震惊不已,对这位未曾谋面的皇后娘娘肃然起敬。
赈灾事务艰难却有条不紊地展开。京郊巨大的空地上,简易却整洁的窝棚搭了起来。灶台升起炊烟,虽然只是稀粥杂粮饼,却足以活命。壮劳力在监工的带领下,喊着号子清理官道、加固河堤;妇孺们也在指定的区域忙碌。秩序,在绝望的流民潮中,竟奇迹般地建立起来。太医院的防疫措施更是立竿见影,大规模疫病被扼杀在萌芽状态。
消息传回宫中,楚墨离连日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缓。他看着案头苏婉茹送来的最新一份关于“利用流民清理疏通城内排水沟渠,以防雨季内涝”的建议,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提笔,在奏折空白处写下几字:“卿之策,利国利民,朕心甚慰。” 命萧远秘密送出。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帝后同心推动的善政,刺痛了某些人的眼睛。
李桓丞相府书房。
“父亲,不能再等了!”李蓉儿(李贵妃)妆容艳丽,眼神却充满怨毒,“那个苏婉茹,仗着几分小聪明,蛊惑陛下,现在连那些贱民都在称颂皇后仁德!再让她这样下去,这后宫,还有女儿的立足之地吗?”
李桓脸色阴沉地捋着胡须:“哼,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干预朝政,本就是大忌!陛下被她一时迷惑,不代表满朝文武、天下士林都能容忍!捧得越高,摔得越重!”
“父亲的意思是…?”
“你且如此……”李桓低声对女儿面授机宜,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
很快,一股暗流在京城涌动。
首先是朝堂之上,几位向来以“清流”自居、实则与李家暗通款曲的御史,开始旁敲侧击:
“陛下,皇后娘娘心系黎民,其情可悯。然则,赈灾细则,事无巨细皆出自深宫,是否…有违祖宗法度,后宫不得干政之训?”
“是啊陛下,娘娘贤德,自当母仪天下,以德化人。若事事亲力亲为,恐…有损陛下威仪,亦使外臣惶恐啊!”
接着,市井坊间开始流传各种版本的“秘闻”:
“听说了吗?那‘以工代赈’的法子,根本不是什么古例,全是咱们皇后娘娘想出来的!一个女人家,整天琢磨这些,啧啧…”
“可不是嘛!陛下年轻,被枕边风吹晕了头!这朝廷大事,以后怕不是要姓苏了?”
“我还听说啊,皇后在宫里架子可大了,连李贵妃娘娘都受她磋磨呢!赈灾?怕不是收买人心吧?”
这些流言,如同瘟疫般扩散。它们不直接攻击赈灾本身(毕竟成效显著,百姓受惠),却精准地刺向苏婉茹的“后宫干政”和楚墨离的“夫纲不振”,直指封建礼教最敏感的神经。其用心之险恶,意在从根本上动摇苏婉茹的地位和帝后联盟的根基。
流言自然也传到了苏婉茹耳中。青竹气得小脸通红:“娘娘!那些人简直胡说八道!您殚精竭虑为灾民,他们却…”
苏婉茹坐在窗边,手中拿着一卷书,神色平静无波,只是指尖微微泛白。她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轻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本就是预料之中的反扑。” 她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名声,而是这流言若继续发酵,是否会影响到赈灾大局,是否会动摇楚墨离推行新政的决心?他…会如何应对?
翌日早朝。
金銮殿上,气氛比北境的寒风还要凛冽。这一次,跳出来的不止是李党的马前卒,连几位素来中立、恪守礼法的老臣,也面带忧虑地出列:
“陛下!老臣等并非质疑皇后娘娘仁心,然则,近日京中风议汹汹,皆言娘娘…过于操持外务。长此以往,恐非国家之福,亦有损陛下圣明啊!恳请陛下,以社稷为重,规劝娘娘,恪守宫闱本分!” 言辞恳切,分量极重。
李桓垂首站在最前方,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等着看楚墨离如何在“维护皇后”和“平息物议、安抚老臣”之间两难抉择。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龙椅之上。
楚墨离缓缓起身,玄色龙袍上的金线龙纹在殿内烛火映照下,仿佛要腾空而起。他没有看那些进谏的大臣,目光如电,扫过殿中每一张面孔,最终定格在李桓身上片刻,那眼神锐利得让李桓心头一跳。
“众卿忧国忧民,朕心甚慰。”楚墨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清晰地回荡在大殿每一个角落,“然,尔等所言‘干政’二字,朕,不敢苟同!”
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皇后苏氏,乃朕明媒正娶之妻,大楚之母!母仪天下,恤民疾苦,本就是其本分!此次北方大旱,生灵涂炭,皇后心忧如焚,翻阅古籍,寻得良策,献于朕前,此乃为朕分忧,为国献策!何错之有?!”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帝王的雷霆之怒:“难道,身为皇后,就该困守深宫,对黎民苦难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若如此,这‘母仪天下’四字,岂不成了空谈!朕的皇后,心怀苍生,智慧超群,此乃大楚之幸,万民之福!尔等不思为国举贤,为民请命,反倒在此拘泥于陈规陋习,捕风捉影,攻讦中宫!是何居心?!”
字字铿锵,如惊雷炸响!整个金銮殿被这帝王之怒震慑得鸦雀无声。那几位进谏的老臣,更是面如土色,冷汗涔涔。
楚墨离的目光再次扫过李桓,带着冰冷的审视:“至于那些市井流言,恶意中伤皇后清誉,离间朕与皇后之情!朕已命萧远彻查!凡有造谣生事、蛊惑人心者,无论身份,严惩不贷!”
他最后掷地有声地宣告:“皇后苏氏,深明大义,才德兼备,辅朕治国,功在社稷!此后,若再有妄议皇后、阻挠新政者,休怪朕——不念君臣之情!”
“退朝!”
楚墨离拂袖而去,留下满殿心思各异、噤若寒蝉的朝臣。李桓低垂的眼睑下,是几乎无法掩饰的惊怒与怨毒。他精心策划的舆论攻势,竟被楚墨离以如此强硬、甚至不惜撕破脸皮的方式,当众碾得粉碎!这不仅没伤到苏婉茹分毫,反而让帝后的威信空前高涨!
消息传回凤仪宫。
青竹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娘娘!陛下…陛下在朝堂上,把那些乱嚼舌根的人都骂得抬不起头了!陛下还说您‘深明大义,才德兼备,功在社稷’呢!”她眼中闪着崇拜的光。
苏婉茹正提笔在纸上勾勒着什么,闻言,笔尖一顿,一滴墨汁落在宣纸上,缓缓晕开。她抬起头,望向御书房的方向,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震惊?有之。感动?亦有之。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被托付和信任的重量。楚墨离此举,无异于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却也彻底斩断了她的退路。从此,她只能与他并肩,在这条布满荆棘的帝王之路上,走得更深,更远。
她放下笔,看着纸上那滴墨痕,轻声吩咐青竹:“去小厨房,熬一碗参汤。陛下…今日怕是动了大肝火。”
当夜,一份来自御书房的密信再次送到苏婉茹手中。素笺上不再是冰冷的指令,而是楚墨离亲笔写下的、带着一丝温度的话语:
“流言蜚语,朕已斩之。卿心安否?赈灾后续,仍需卿智。”
看着那熟悉的笔迹,苏婉茹将素笺轻轻按在心口,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的安定感。窗外,一轮明月穿破云层,清辉洒满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