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将近,整个皇宫沉入死寂。乌云蔽月,正是夜行最好的掩护。
凤仪宫内,苏婉茹换上了一身深灰色、不起眼的粗布衣裳,脸上也刻意抹了些灰土,掩去原本的丽色。青竹紧张地检查着她身上携带的东西:一小包金疮药、一小瓶提神的参片、火折子、一把藏在袖中的锋利短匕,以及…那枚至关重要的、被动过手脚的香囊(作为未来指证李蓉儿的证据,此刻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娘娘…千万小心!”青竹的声音带着哭腔,紧紧抓着苏婉茹的手。
“放心。”苏婉茹反握了一下她的手,眼神沉静如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守好这里。天亮之前,我必回。”
小环早已等候在约定好的偏僻角落。她身形瘦小灵活,对宫中犄角旮旯了如指掌。两人借着夜色的掩护,如同两道融入黑暗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穿过荒废的宫苑,来到一处长满半人高蒿草的乱石堆旁。
“娘娘,入口就在这里!”小环扒开茂密的杂草和几块松动的石头,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钻入、散发着浓重潮湿腐臭气味的黑洞。洞口幽深,仿佛巨兽的咽喉。
苏婉茹没有丝毫犹豫,接过小环递来的小油灯(用厚布蒙住,只透出微弱光线),深吸一口气,率先弯腰钻了进去。小环紧随其后,迅速将洞口恢复原状。
水道内狭窄、低矮、湿滑。浑浊的污水没及脚踝,冰冷刺骨。空气污浊不堪,混合着淤泥、苔藓和不知名腐烂物的气味,令人窒息。嶙峋的石壁不时刮擦着身体,尖锐的石块硌得脚底生疼。苏婉茹咬紧牙关,忍受着巨大的不适和恐惧,凭借小油灯微弱的光芒和小环低声的指引,在黑暗中艰难前行。
不知爬行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丝微弱的不同于油灯的光线,还有隐约的水流声。小环压低声音:“娘娘,快到了!出口就在前面!外面就是天牢外墙下的排水沟!”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吆喝声!是巡逻的守卫!
苏婉茹和小环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立刻屏住呼吸,紧紧贴在冰冷潮湿的石壁上,连油灯也迅速用布完全蒙住,不敢发出丝毫光亮和声响。
“妈的,这鬼地方,一股子霉味!”一个粗嘎的声音抱怨道。
“少废话,仔细点!上面交代了,这几天天牢附近要格外小心,连只耗子都不能放过!”另一个警惕的声音响起。
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她们头顶上方!手按在刀柄上的摩擦声清晰可闻。苏婉茹甚至能感觉到污水因为上方脚步的震动而产生的细微涟漪。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汗水混合着污水,从她额角滑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天牢正门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哨音和急促的锣响!
“走水了!粮仓那边走水了!”有人扯着嗓子大喊。
“快!快去救火!”头顶上的守卫立刻被吸引,脚步声匆匆远去。
苏婉茹和小环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魂未定和一丝庆幸。是楚墨离!他果然在外围策应,制造了混乱引开了守卫!
不敢耽搁,两人迅速爬向出口。扒开同样被杂草乱石封堵的出口,一股更浓重的腥臭气扑面而来。外面是一条更加宽阔、污水横流的露天排水沟,对面不远处,就是天牢那高耸、冰冷、布满青苔的厚重石墙。墙根下,隐约可见一个被铁栅栏封住的、比水道口稍大的排水口。
“娘娘,就是那里!”小环指着排水口,“奴婢只能送您到这了。您…您千万保重!奴婢在此处等您!”
苏婉茹点点头,借着远处粮仓方向隐约的火光(楚墨离制造的混乱),毫不犹豫地踏入冰冷刺骨的污水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排水口走去。污水漫到了大腿,冰冷刺骨,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她奋力抓住冰冷的铁栅栏,栅栏的间隙很小,但勉强能容她瘦削的身体挤进去。
排水口内更加黑暗潮湿,空间却比水道稍大。她忍着刺鼻的气味和彻骨的寒冷,顺着水流和微弱的光线(来自天牢内部通道的火把),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终于,在拐过一个弯后,她看到了微弱的火光和…一排排粗大的木栅栏牢房!空气中弥漫着绝望、血腥和腐败的气息。
她贴着冰冷的墙壁,如同幽灵般在阴影中移动,寻找着记忆中父亲可能的关押位置——重犯区,最深处。心跳如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腔。
终于,在一间比其他牢房更加阴暗潮湿、守卫似乎也松懈些的角落牢房内,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苏相蜷缩在角落的干草堆上,身上穿着肮脏的单薄囚衣,头发凌乱,花白的胡须上沾着污迹,脸上带着明显的淤青和憔悴,但那双眼睛,在昏暗中却依旧保持着清明与不屈。
“爹…”苏婉茹用尽全身力气,才压抑住那一声几乎脱口而出的悲鸣,声音哽咽在喉咙里,化为无声的颤抖。
苏相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当看清黑暗中那个模糊却刻骨铭心的轮廓时,他浑浊的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震惊和心痛:“茹…茹儿?!你怎么…你怎么来了?!胡闹!快走!这里太危险了!”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牵动了身上的伤痛,闷哼一声。
“爹!别动!”苏婉茹扑到栅栏边,压低声音,泪水汹涌而出,“女儿没事!是陛下…是陛下安排我来的!他信您!我们都信您!”
听到“陛下信您”四个字,苏相紧绷的身体微微一松,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取代:“傻孩子…陛下…陛下处境也艰难啊!李桓老贼…构陷于我,证据做得太真了!那密信…那兵符…简直一模一样!”
“爹!那些东西是怎么出现在您书房暗格里的?您一点印象都没有吗?”苏婉茹急切地问,这是关键!
苏相眉头紧锁,努力回忆:“暗格…那暗格只有我和跟随我三十年的老管家福伯知晓!事发前几日…三月廿七那晚,我宴请户部几位官员商议漕运改制之事,席间多饮了几杯,是福伯扶我回的书房…第二日醒来,一切如常…直到刑部来搜…”
“福伯?”苏婉茹心念电转,“福伯人呢?”
苏相痛苦地闭上眼:“他…他被刑部带走‘协助调查’,当夜…就‘暴毙’在狱中了!说是…畏罪自尽!” 线索断了!
苏婉茹的心沉了下去。李桓果然狠毒,杀人灭口做得干净利落!
“爹,还有别的线索吗?任何异常都可以!”苏婉茹不肯放弃。
苏相努力思索着,忽然,他眼中精光一闪:“等等!我想起来了!就在事发前三天,户部右侍郎王显(李桓心腹)曾借口核对一份旧年卷宗,进入过我的书房!当时福伯也在场,但王显似乎对书架上的一个青玉笔洗很感兴趣,拿起来把玩了好一会儿…而那笔洗,就放在暗格入口附近!”
“王显!”苏婉茹牢牢记住这个名字。
“还有!”苏相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李桓老贼行事,向来滴水不漏。伪造如此逼真的密信和兵符,绝非易事!他府中定有精通此道的能人!而且,如此大费周章构陷于我,他所图必然更大!茹儿,你要小心…他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陛下!”
苏相喘息着,眼神锐利如昔:“爹老了,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但你要记住,保护好陛下!粉碎李桓的阴谋!爹…爹的书房书案下,第三块地砖是松动的,里面…藏着一本账册…记录了这些年…李桓及其党羽…通过户部右侍郎王显…贪墨军饷、漕粮的…部分证据!那本账册…用的是只有我和你母亲知道的…密语书写!或许…或许能成为扳倒他的…突破口!”
这简直是绝处逢生!苏婉茹眼中燃起希望的火光:“爹!我记住了!您一定要保重!陛下安排了人保护您!我们一定会救您出去!”
“好…好孩子…”苏相疲惫地点头,眼中满是不舍和担忧,“快走!此地不宜久留!记住爹的话,万事…小心!”
远处传来守卫巡逻归来的脚步声和交谈声。苏婉茹不敢再停留,含泪深深看了父亲一眼,将带来的一小包参片和金疮药从栅栏缝隙塞了进去,决然转身,重新没入黑暗的排水道中。
返回的路程更加艰难。刺骨的寒冷和巨大的精神消耗让苏婉茹体力几近透支。冰冷的污水如同无数钢针扎入骨髓,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她全靠一股顽强的意志支撑着,脑海中反复回响着父亲的话:“王显…账册…密语…保护陛下…”
当小环终于从水道出口将她拉出来时,天边已泛起一丝灰白。苏婉茹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紫,不住地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娘娘!您怎么样?”小环急忙脱下自己的外衣裹住她。
“快…快回去…”苏婉茹牙齿打颤,声音微弱。
两人互相搀扶着,艰难地按原路返回凤仪宫。刚踏入宫门,早已急得如同热锅上蚂蚁的青竹立刻扑了上来,看到苏婉茹狼狈虚弱的模样,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娘娘!您可算回来了!吓死奴婢了!”
苏婉茹推开她,强撑着走到内室,顾不上换下湿透冰冷的衣物,立刻扑到书案前,颤抖着手,在纸上写下两个名字和一句话:
“王显(户部右侍郎,李桓心腹)!
账册(父书房书案下第三地砖,密语)!
李桓府中有伪造高手!目标或为陛下!”
写罢,她将纸条交给青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吩咐:“立刻…立刻传给陛下…还有…让信得过的太医…熬一碗驱寒的姜汤…我…我好像…有点冷…” 话音未落,她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娘娘!”青竹和小环的惊呼声响彻凤仪宫。
苏婉茹发起了高烧。冰冷的污水和极度的精神紧张,彻底击垮了她的身体。她陷入昏沉,时而喃喃着“爹…”,时而喊着“王显…账册…”,时而又在噩梦中惊悸颤抖。
消息很快传到御书房。楚墨离正在焦急等待,看到苏婉茹传回的纸条,精神大振!这简直是扭转乾坤的关键线索!然而,紧接着传来的“皇后高烧昏迷”的消息,却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他心头的振奋,只剩下无边的恐慌和揪心。
他再也坐不住了,不顾福安的劝阻,起身就要冲去凤仪宫。
“陛下!不可啊!”福安死死拦住,“帝后‘失和’之局未破,您此刻若去,前功尽弃啊!李桓的人必定盯着凤仪宫!”
楚墨离的脚步生生顿住,如同被钉在原地。他看着窗外凤仪宫的方向,眼中布满血丝,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丝丝血迹。那种明明近在咫尺,却无法守护的无力感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几乎将他吞噬。
他猛地转身,一拳狠狠砸在坚硬的紫檀木书案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鲜血顺着指缝滴落。
“传朕密旨!”他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嘶哑而压抑,“命太医院院正亲自去凤仪宫!不惜一切代价,给朕治好皇后!若有差池,提头来见!还有…让萧远,立刻、马上,给朕去查王显!查那本账册的下落!挖地三尺,也要给朕找出来!”
福安连滚爬爬地领命而去。
楚墨离颓然坐倒在龙椅上,疲惫地将脸埋进染血的手掌中。冰冷的帝王宝座,此刻显得如此空旷而孤寂。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个名叫苏婉茹的女子,在他心中占据的分量,早已超越了盟友,超越了皇后…她是他在这冰冷权力漩涡中,唯一能感受到的温度和光亮。
“婉茹…撑住…”他无声地呢喃,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惧与祈求。窗外,黎明将至,天色却依旧阴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