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风的尸体，被梅超风埋在了克鲁伦河畔的一棵大榆树下。没有墓碑，只在树上刻了个歪歪扭扭的“风”字——那是他名字里的最后一个字，也是她往后余生，心头最沉的一块石头。
埋了他的那天晚上，梅超风坐在河边，手里攥着那片刺满经文的人皮，一夜未眠。天快亮时，她用匕首在自己手臂上刻了个“玄”字，伤口很深，血珠滚滚落下，她却像不知痛似的，只是盯着河面倒映的残月。
“贼汉子，你说要教我听风辨位，我学会了。”她对着河水轻声说，“你说要带我看草原的黄羊，我记住了它们的脚步声。你说……要一起回桃花岛，这个约定，我替你守。”
她没有立刻离开漠北。在陈玄风的坟边，她搭了个更简陋的帐篷，日复一日地修炼。没有了陈玄风的指点，她只能凭着记忆和那片人皮上的经文摸索。她的九阴白骨爪越来越阴狠，每一次爪出，都带着刺骨的寒意，仿佛要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撕碎。
她的听觉也练到了极致。能听出地下三尺的虫鸣，能辨出风中夹杂的千里外的马蹄声。有时，她会坐在树下，闭着眼睛，听风吹过树叶的声音——那声音很像陈玄风给她讲桃花岛时，模仿的竹林声。
半年后，她离开了克鲁伦河。不是为了回中原，而是为了找一样东西——《九阴真经》上册。陈玄风临终前没能说出口的话，她懂：下册的招式再厉害，没有上册的内功心法，终究是空中楼阁，她必须找到上册，不仅是为了让这门武功臻至化境，更是为了守住他们用性命换来的“成果”。陈玄风的血不能白流，她要让那些追杀他们的人看看，黑风双煞哪怕只剩一人，也能在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风。
离开漠北的路，比来时更难。她双目失明，只能靠听觉辨别方向，饿了就抓野兔生啃，渴了就喝路边的积雪。有次遇到狼群，她凭着听风辨位的功夫，用九阴白骨爪撕开了头狼的喉咙，狼群散去后，她坐在雪地里，看着爪尖的血，忽然想起陈玄风曾笑着说：“若华，以后有我在，不用你沾这些血腥。”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疼得她蜷缩在雪地里，半天喘不过气。
她一路向南，避开人多的城镇，专走荒山野岭。江湖上关于“黑风双煞”的传闻，渐渐变成了“独臂神尼”“瞎眼妖婆”，版本各异，却都离不开“凶残”“嗜血”的标签。她听到这些传闻时，只是冷笑——世人只知她爪下亡魂，却不知她每夜都在梦里被陈玄风的血惊醒。
途经河北沧州时，她在一座破庙里遇到了一群被金兵追杀的宋人。为首的是个少年，约莫十三四岁，穿着华贵的锦袍，却沾满了污泥，脸上带着倔强的恨意。金兵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少年将身后的几个孩童护在怀里，拔出一把锈剑，虽手抖得厉害，却不肯后退。
“没用的。”梅超风靠在墙角，声音沙哑，“他们有十二个人，三匹马，你打不过。”
少年愣了愣，才发现破庙里还有人，而且是个瞎眼的女人。“你是谁？”他警惕地问。
“一个过客。”梅超风指尖微动，已经听出金兵的箭已上弦，“不想死，就躲到供桌下面。”
少年还没反应过来，梅超风已如鬼魅般掠出。只听几声惨叫，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声音，金兵的马蹄声戛然而止。少年从供桌下探出头，只见十二具金兵尸体倒在庙外，每个人的头骨上都有五个深孔，死状凄惨。
梅超风走回庙里，爪尖的血滴落在地，在青砖上晕开一朵朵红梅。“你叫什么？”她问。
“杨康。”少年的声音带着颤抖，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前辈武功盖世，能否收我为徒？我要学武功，杀金兵，报仇！”
梅超风沉默了。她想起陈玄风教她练剑的样子，想起桃花岛的月光，想起漠北草原的风雪。报仇？她的仇，又该向谁报？江南七怪？郭靖？还是那本让他们万劫不复的《九阴真经》？
“我教你武功，不是让你报仇。”她最终还是点了头，“是让你活下去。像野草一样，哪怕被人踩进泥里，也要挣出命来。”
杨康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师父！”
收了杨康这个徒弟，梅超风的路似乎多了点“人气”。她不再像从前那样独来独往，会在夜里教杨康九阴白骨爪的基础招式，会让他描述沿途的风景——“前面有棵歪脖子树，树影像你师公当年练拳的样子”“河边的芦苇开花了，白茫茫一片，像桃花岛的雪”。
杨康很聪明，一点就透，只是性子太过急躁，练爪时总想着速成功，好几次险些走火入魔。“练武功不是急的事。”梅超风用竹杖敲了敲他的手腕，“你师公当年为了让我少走弯路，自己试招试到呕血，你这点苦算什么？”
提到“师公”，杨康总能从师父的声音里听出一丝温柔。他不敢多问，只默默记在心里，知道那个从未谋面的师公，定是师父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他们一路向南，渐渐靠近金国中都。杨康说他本是大金赵王完颜洪烈的养子，因金兵内乱才流落至此。梅超风对这些身份纠葛不感兴趣，只在听到“赵王府”时，心头微动——她听说，赵王府里网罗了不少江湖异士，或许有人知道《九阴真经》上册的下落。
“我们去中都。”梅超风对杨康说。
中都的繁华，远超杨康的描述。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梅超风站在街头，只觉得无数声音像针一样扎进耳朵，让她头晕目眩。杨康扶着她，低声说：“师父，前面就是赵王府了。”
赵王府的朱门紧闭，门前的石狮子透着威严。梅超风闭着眼，仔细分辨着府内的动静——至少有三十个高手，其中三人的内力深厚，呼吸绵长，显然是一等一的好手。
“里面有个姓欧阳的，用蛇杖，身上有股腥气。”她对杨康说，“还有个练毒的，指甲是黑的，脚步声很轻。”
杨康心中骇然，师父双目失明，竟能“看”得如此清楚。他上前通报了身份，很快，府门大开，一个穿着锦袍的中年男人快步走出来，正是赵王完颜洪烈。
“康儿，你可回来了！”完颜洪烈一把拉住杨康，眼中满是关切，随即看向梅超风，“这位是？”
“这是我师父，梅超风。”杨康介绍道。
完颜洪烈听到“梅超风”三个字，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笑道：“原来是黑风双煞的梅前辈，失敬失敬。快请府里坐。”
梅超风没动，只是冷冷地说：“我来，是想问你一件事。”
“前辈请讲，只要我知道，定当相告。”
“《九阴真经》上册，在哪里？”
完颜洪烈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没想到这瞎眼女人竟直奔主题，沉吟片刻，才道：“前辈有所不知，那上册经书，据说在全真教的周伯通手里，被他藏在了雁荡山。”
梅超风的指尖猛地攥紧——周伯通，黄药师的老友，当年正是他把经书借给黄药师，才引发了后面的一系列祸事。
“多谢。”她转身就走，杨康连忙跟上。
完颜洪烈看着她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算计，对身边的人低声道：“盯紧他们。这梅超风虽瞎，却是把利刃，用好了，能帮我们大忙。”
离开赵王府，杨康忍不住问：“师父，我们现在就去雁荡山找周伯通？”
梅超风摇了摇头：“周伯通是全真七子的师叔，武功深不可测，我们现在去，无异于送死。”她抬头望向天空，虽然看不见，却仿佛能穿透云层，看到桃花岛的方向，“我们得先变强，强到能让所有人都不敢轻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狠劲。杨康知道，师父心里的那团火，从未熄灭。那火是为了死去的师公，是为了未竟的武功，更是为了那段被江湖恩怨碾碎的、只属于梅若华和陈玄风的岁月。
夜里，梅超风坐在客栈的窗边，手里摩挲着那片刺满经文的人皮。杨康睡熟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她忽然轻声唱起那首不成调的歌，还是陈玄风当年哼的那支，笛音里的桃花岛，在记忆里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遥远。
“贼汉子，你看，我收了个徒弟，像你一样聪明。”她对着空气喃喃自语，“等我找到上册，练成了武功，就去沂蒙山区，把你的骨头迁到桃花岛附近。那里的桃花，每年都开得很盛，像你我初遇时那样……”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在她空荡荡的眼窝上，像两滴凝固的泪。江湖路还很长，她的复仇，她的执念，她对陈玄风的思念，都还在路上，一步一步，踩在血与泪里，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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