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城的第三场雪落得极凶,鹅毛般的雪片卷着罡风撞在藏经阁的琉璃瓦上,发出呜咽似的响。苏落萤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指尖死死抠着青砖缝隙里的残雪,看着眼前冲天而起的火光,喉间涌上腥甜。
火是叶鼎之亲手点的。
半个时辰前,这个她护了三年、疼了三年的少年,提着暗河使者送来的玄铁令牌,站在藏经阁最高的台阶上,对她说:“落萤,这是唯一的路。”他身后,魔教教徒的黑袍在风雪中翻卷,像一群等待分食的鸦雀。
苏落萤记得清楚,他说这话时,目光掠过她案头那碗温着的当归酒——那是她知道他近日练《裂国剑法》伤了内息,特意用十年陈酿泡的,酒液里还浮着两颗她亲手剥的桂圆。可他的眼神,比雪月城冰窖里的寒玉还要冷,连半分停留都没有。
“什么路?”她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残烛,手腕上的伤口还在渗血,是方才为了护着《裂国剑谱》真迹,被他挥剑划开的。剑锋掠过皮肉时,他甚至没皱一下眉,只说:“这剑谱留着也是祸害,不如烧了干净。”
火光舔舐着雕花窗棂,将那些她亲手抄录的剑谱、他刻过字的木剑、他们一起种下的玉兰树苗,都吞进了烈焰里。苏落萤忽然想起三年前,他浑身是血倒在雪月城外的乱葬岗,是她背着他走了三里雪地,把他藏进后山的药庐。那时他发着高烧,攥着她的手呢喃:“落萤,等我出人头地,就把这天下最好的药田都给你,再也不让你沾半点血腥。”
“叶鼎之!”她猛地站起身,雪水顺着裙摆往下淌,在地面积成小小的水洼,“你要的天下,我不拦你。可你用雪月城的百年基业、用我的血做垫脚石,就不怕夜里做噩梦吗?”
他转过身,玄色劲装被火光映出暗红的纹路,腰间的魔教令牌泛着幽光。“噩梦?”他笑了,笑声里淬着冰,“我做过最可怕的噩梦,是看着你被那些自诩正道的人当成诱饵,扔进暗河喂鱼。落萤,弱肉强食的江湖,心软是要死人的。”
他说的是去年冬天,暗河为了逼他交出偶然得到的《裂国剑谱》,曾掳走她,在她心口划了道浅浅的伤。那时他疯了一样闯进深潭救人,抱着她冻得发紫的身子,在雪地里跪了整整一夜,说:“落萤,以后我一定护着你,再也不让你受委屈。”
原来所谓的“护着”,是亲手把她推得更远。
藏经阁的横梁“咔嚓”一声断裂,火星溅落在苏落萤的发间。她看着叶鼎之身后那些摩拳擦掌的教徒,忽然明白了——他不是被胁迫,他是真的想要这权力,想要踩着雪月城的灰烬,登上那无人能及的高处。而她,不过是他登顶路上,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你走吧。”她忽然平静下来,弯腰捡起地上那半块被剑气劈碎的玉佩——那是他们的定情物,他曾说“这玉能护你平安,就像我在你身边”。如今玉碎了,他的话,自然也作不得数了。
叶鼎之的瞳孔猛地收缩:“落萤,你……”
“叶鼎之,”她打断他,将碎玉狠狠砸在他脚下,玉片弹起,划破了他的靴面,“从此你是魔教教主,我是雪月城弃徒,咱们两不相欠。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黄泉路上,不必再见。”
她转身往山下走,玄色的披风被风掀起,露出里面素白的中衣——那是她去年生辰,他亲手为她缝制的,针脚歪歪扭扭,却被她视若珍宝。此刻衣袂翻飞,像一只折了翼的蝶,再也飞不回他身边。
叶鼎之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风雪里。她走得极快,没有回头,连脚步都没顿一下。他忽然想起昨夜她为他包扎伤口时,指尖划过他掌心的温度,想起她总爱往他剑穗上系的银铃,想起她在桃花树下说“鼎之,我们永远不分开好不好”时,眼里的光比星辰还亮。
那些光,是被他亲手掐灭的。
“教主,该走了。”身旁的教徒低声提醒。
他猛地回神,低头看向脚下的碎玉,喉间发紧。他想说“把她追回来”,却看见远处火光中,苏落萤的身影彻底隐入了茫茫大雪,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那夜,叶鼎之在魔教总坛接受众人朝拜。高台上的琉璃灯映着他年轻却冷硬的脸,教众高呼“万岁”时,他忽然问身边的副手:“江南的桃花,什么时候开?”
副手愣了愣,答:“回教主,开春就开了。”
他没再说话,只是端起酒杯,仰头饮尽。杯中的烈酒烧得喉咙发疼,却压不住心口那片越来越大的空洞——那里曾住着一个叫苏落萤的姑娘,带着满身药香,把他从地狱里拉了出来,如今,却被他亲手送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