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城的雪下了整整七日,等火灭烟散时,藏经阁只剩下断壁残垣。苏落萤坐在后山的药庐里,看着窗外被烧成焦炭的玉兰树桩,慢慢磨着手里的银簪。
簪子是叶鼎之刻的,簪头是只振翅的萤火虫,翅膀上还刻着个极小的“鼎”字。他说:“落萤,你就像萤火虫,哪怕在黑夜里,也能照亮我往前走的路。”那时他刚学会木工,手指被刻刀划得全是口子,却笑得像个得到糖的孩子。
如今她握着簪子,在粗砺的石头上反复打磨,直到簪头的“鼎”字被磨平,尖锐的簪尖划破了指尖,血珠滴在簪身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姑娘,山下有人找。”药庐的老仆推门进来,声音带着犹豫,“说是……魔教的人。”
苏落萤手一顿,将银簪塞进袖袋,起身时顺手抓起桌上的药杵:“让他滚。”
“可是姑娘,那人说……”老仆搓着手,“他说把《裂国剑谱》的真迹带来了,要亲手交给你。”
苏落萤的脚步猛地停住。她当然知道真迹在哪——那日她冲进火场,拼死抢出来的,不是被叶鼎之劈碎的赝品,而是藏在《南华经》夹页里的真迹。他此刻拿“真迹”做诱饵,是笃定她还念着雪月城的安危,还是觉得,她苏落萤终究是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她推开柴门,看见雪地里站着的人,果然是叶鼎之。
他换了身月白锦袍,是她从前最爱看他穿的颜色,头发用玉冠束起,少了几分教主的戾气,多了几分当年在雪月城的清俊。只是眉骨间那道新添的疤,还泛着红——那是昨夜他在总坛发怒,砸碎琉璃灯时被碎片划破的。
“落萤。”他开口,声音带着刻意放柔的沙哑,手里捧着个紫檀木盒,“我知道错了,跟我回去好不好?”
苏落萤看着他,忽然笑了。她弯腰从雪地里抓起一把雪,捏成球,狠狠砸在他胸口:“叶鼎之,你以为一场雪,就能把你烧杀抢掠的痕迹都盖住?还是觉得,我苏落萤是条狗,你招招手,就必须摇着尾巴跑回来?”
雪球砸在他锦袍上,瞬间化了,留下一片湿痕。他没躲,任由冰冷的雪水渗进衣襟,只把木盒往前递了递:“这是真迹,你收着。雪月城的损失,我会赔,十倍百倍地赔。”
“赔?”苏落萤的声音陡然拔高,指着身后的断壁残垣,“你赔得起吗?那些被你烧死的藏书,是掌门师父用毕生心血收集的;那些被你连累的师兄弟,是从小陪我长大的亲人;还有我这只手——”她举起缠着绷带的手腕,伤口在用力时隐隐作痛,“你用什么赔?用你的魔教令牌,还是你那沾满鲜血的权力?”
叶鼎之的脸一点点变得惨白,握着木盒的手指关节泛白:“落萤,我那时……”
“你那时别无选择,是吗?”苏落萤打断他,眼神冷得像淬了冰,“就像你现在,以为拿本破书就能让我回头,也是‘别无选择’?叶鼎之,你从来都不是别无选择,你只是永远把自己的欲望,放在最前面。”
她转身要进门,叶鼎之却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掌心滚烫,带着熟悉的温度,苏落萤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甩开,袖袋里的银簪掉了出来,落在雪地里,发出清脆的响。
叶鼎之弯腰捡起银簪,看清簪头被磨平的痕迹时,瞳孔骤然紧缩。他想起这簪子是他刻的,想起她曾日日插在发间,想起她说“这是鼎之给我的,要戴一辈子”。
“你连它都要磨掉?”他的声音发颤,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
苏落萤没回头:“留着它,碍眼。”
柴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叶鼎之站在雪地里,手里攥着那支冰冷的银簪,看着门上渐渐积起的雪,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是比藏经阁的大火更烈、更痛的——那是苏落萤心里的火,被他亲手点燃,如今烧得只剩下灰烬。
三日后,雪月城传来消息:前雪月城弟子苏落萤,携《裂国剑谱》真迹南下,从此与北离江湖一刀两断。
叶鼎之正在总坛批阅教规,听到消息时,手里的狼毫笔“啪”地掉在纸上,浓墨晕开,像朵丑陋的花。他猛地起身,撞翻了案头的砚台,墨汁溅在明黄色的教旗上,留下无法抹去的黑痕。
“备马!”他嘶吼着冲出大殿,玄色披风在风雪中猎猎作响,“去江南!”
他不知道江南有多大,不知道她会藏在哪个角落,可他知道,他必须找到她。哪怕她恨他入骨,哪怕她要他的命,他也要告诉她——雪月城的火可以灭,他心里的火,却烧得正旺,烧得他日夜不得安宁。
只是那时的叶鼎之还不明白,有些路一旦走错,就再也回不了头;有些人一旦放手,就再也抓不住了。江南的桃花会年年盛开,可那个会在桃花树下等他的姑娘,已经被他永远地,留在了雪月城的那场大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