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带着股缠绵的湿意。
苏落萤推开“回春堂”的木门时，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惊飞了檐下躲雨的燕子。她抖了抖蓑衣上的水珠，将药篓往墙角一放，竹篓里新采的艾草与薄荷混在一起，散出清苦又干净的香。
“沈大夫，张婶家的娃又烧起来了！”巷口卖花糕的阿婆踩着水洼跑进来，油纸伞上的水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你快去看看吧，小脸烧得通红，哭着要吃你做的梨膏糖呢。”
苏落萤应了声，从药柜里抓出几味退烧的药材包好，又从柜台下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她昨夜熬的梨膏糖，用井水镇着，甜香混着药香，在潮湿的空气里漫开。她如今叫沈萤，没人知道她是从北离逃来的苏落萤，更没人知道，她曾是雪月城最有天赋的弟子，手里握过足以搅动江湖的剑谱。
穿过雨巷时，墙缝里钻出的青苔蹭湿了她的裙摆。她想起三年前，叶鼎之第一次带她来江南，也是这样的雨天。他撑着把油纸伞，把她护在怀里，说：“落萤你看，江南的雨都比北离的软，以后我们就在这儿住下，我练剑，你制药，好不好？”那时他刚在论剑大会上拔得头筹，意气风发，眼里的光比巷尾的灯笼还要亮。
张婶家的娃烧得迷迷糊糊，嘴里喃喃着“糖……糖……”。苏落萤解开孩子的衣襟，用温水擦过他的额头，又把梨膏糖掰了一小块塞进他嘴里。孩童咂咂嘴，眉头渐渐舒展，她这才松了口气，坐在门槛上煎药。
药罐里的水“咕嘟”冒泡时，她望着窗外的雨幕发起了呆。手腕上的疤在阴雨天总会隐隐作痛，像条蛰伏的蛇，时时提醒着她雪月城的那场火。她曾以为自己会恨一辈子，可真到了江南，日日对着这些求医的乡邻、嬉闹的孩童，恨意竟慢慢淡了，只剩下一片空茫——就像被雨水冲刷过的石板路，干净，却也凉得刺骨。
回到药铺时，雨已经小了。柜台前站着个穿玄色长衫的男子，背对着她，正看着墙上挂着的《百草图》。那背影挺拔，肩线利落，连握伞的姿势都带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让苏落萤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客官抓药？”她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男子转过身。
雨珠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打湿了领口的玉佩——那是块墨玉，雕着狰狞的兽纹，是魔教教主的信物。他的脸比三年前清瘦了些，下颌线更锋利，唯有那双眼睛，还带着当年的执拗，牢牢锁着她，像要把她从里到外看个透。
“落萤。”叶鼎之开口，声音比雨声还低，“我找了你三年。”
苏落萤握着药杵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她垂下眼，看着柜台面上的木纹，那是她亲手打磨的，磨得光滑温润，像她刻意磨平的过往。“客官认错人了，我姓沈。”
“沈萤？”叶鼎之笑了笑，笑意却没到眼底，“你总爱改名字。小时候在雪月城，你说怕被师兄们欺负，给自己取了个外号叫‘小药仙’；后来我带你去漠北，你说那里风沙大，要叫‘风沙客’。可落萤，无论你叫什么，我都认得。”
他上前一步，玄色长衫扫过药柜，带起一阵冷冽的龙涎香——那是魔教特制的熏香，与她药铺里的艾草香格格不入。“你腕上的疤，耳后那颗朱砂痣，还有你煎药时总爱先把药罐洗三遍……这些，你改得掉吗？”
苏落萤猛地抬头，眼底终于起了波澜：“叶鼎之，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带你走。”他从怀里掏出个锦盒，打开，里面是支金簪，簪头是只展翅的萤火虫，翅膀上镶嵌着细小的珍珠，比当年那支银簪华丽百倍，“雪月城的债，我已经还了。我杀了暗河的首领，解散了半数教众，以后……”
“以后你就能当回那个雪月城的叶鼎之了？”苏落萤打断他，拿起那支金簪，指尖冰凉，“可我回不去了。叶鼎之，你烧了我的药庐，毁了我的剑谱，杀了我敬爱的师父，现在拿着支金簪来跟我说‘带你走’？你觉得我是傻子吗？”
金簪被她狠狠扔在地上，珍珠滚落，在青石板上弹了几下，掉进墙缝里，像颗被遗弃的眼泪。“你走，我这里不欢迎魔教的人。”
叶鼎之弯腰捡起金簪，簪尖划破了手指，血珠滴在珍珠上，红得刺眼。“落萤，我知道我欠你的太多，我不敢求你原谅，我只想……”
“你只想让自己安心。”苏落萤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你看不得我过得好，看不得我忘了你，所以你千里迢迢追来，想把我重新拖回那个充满血腥的江湖。叶鼎之，你的自私，从来都没变过。”
她转身走进内屋，“砰”地关上了门。门是她亲手做的，用的是江南的楠木，厚重结实，足以挡住风雨，也足以挡住他。
叶鼎之站在药铺里，听着内屋传来落锁的声音，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药铺里的艾草香缠着他的衣襟，清苦又执拗，像苏落萤这个人。他忽然想起，当年他练剑走火入魔，是她用艾草给他熏穴位，说“这味道能安神”；后来他被仇家追杀，她在他伤口上敷的草药里，也总混着艾草，说“能驱邪”。
原来她从来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护着他，是他自己，把这束光掐灭了。
雨又大了起来，打在药铺的瓦檐上，噼啪作响。叶鼎之没有走，只是将那支金簪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然后搬了张竹凳，坐在药铺门口，像个等待主人原谅的小狗。
他想，她总会开门的。就像小时候，他惹她生气，她会把自己关在药庐里，可只要他在门口守着，等到天黑，她总会端着一碗热汤出来，瞪着他说“下次再敢惹我，我就毒死你”。
只是他忘了，江南的雨，比北离的雪更磨人。有些等待，从一开始，就没有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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