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鼎之在药铺门口守了七天。
七天里,他看着苏落萤每日卯时开门,给排队的乡邻诊脉;看着她午时坐在门槛上,就着咸菜吃一碗白粥;看着她傍晚关门前,仔细地把每一味药材分门别类,标签写得工工整整。
她从不看他,也从不跟他说话,仿佛他只是门口那棵老槐树,是天生就该长在那里的。
有天夜里,来了几个醉汉,是镇上的地痞,听说新来的女医长得好看,借着酒劲来闹事。他们踹开药店的门,污言秽语地往苏落萤身上泼,其中一个还伸手去摸她的脸。
叶鼎之没等苏落萤动手,已经像阵风似的冲了过去。他没拔剑,只用了三分力气,就把那几个醉汉打得躺在地上哼哼。为首的地痞不服气,骂骂咧咧地喊:“你知道我是谁吗?我表哥是县衙的捕头!”
叶鼎之踩在他的胸口,眼神冷得像北离的冰:“别说你表哥是捕头,就是县令来了,也得给我规矩点。”他从怀里掏出块腰牌,扔在地上,“拿着这个,去告诉你们表哥,沈大夫是我叶鼎之护着的人,谁敢动她一根头发,我拆了他的县衙。”
那腰牌是纯金打造的,上面刻着个“鼎”字,是当年北离皇帝亲赐的,见牌如见人。地痞们吓得脸色惨白,连滚带爬地跑了。
药铺里一片狼藉,药罐碎了一地,药材撒了满身。苏落萤蹲在地上,默默收拾着碎片,指尖被划破了也没察觉。
“我帮你。”叶鼎之伸手想去捡,却被她打开。
“叶鼎之,你到底想怎么样?”她抬起头,眼里带着血丝,声音沙哑,“你以为打跑几个地痞,就能抵消你当年的罪吗?你以为守在我门口七天,就能让我忘了雪月城的火吗?”
“我不想抵消,也不想让你忘。”他看着她,眼神里有她看不懂的痛,“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以前不会,现在更不会。”
“可伤我最深的人,就是你。”苏落萤的声音陡然拔高,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你烧药庐的时候,没想过我会疼吗?你划我手腕的时候,没想过我会死吗?叶鼎之,你现在做这些,晚了!太晚了!”
她抓起扫帚,狠狠地往他身上打:“你走!我不想看见你!你走啊!”
扫帚落在他身上,力道不大,却像鞭子一样抽在他心上。叶鼎之没躲,任由她打,直到她打累了,蹲在地上哭,他才缓缓蹲下身,轻声说:“落萤,我不走。你打我,骂我,把我当成仇人都好,只要你肯理我,怎样都行。”
那天之后,苏落萤没再赶他走,却也没给过他好脸色。他帮她挑水,她就把水缸凿个洞;他帮她晒药,她就故意把药翻在地上;他在她门口种了排兰草,那是她从前最喜欢的花,她第二天就把草拔了,种上了青菜。
叶鼎之从不生气,她凿了水缸,他就半夜来修好;她打翻了药,他就重新去山里采;她拔了兰草,他就换个地方种,种在她窗后的墙根下,不让她看见。
镇上的人都觉得这男人奇怪,放着好好的富贵日子不过,跑到乌镇来给个女医当牛做马。只有叶鼎之自己知道,他不是在赎罪,他是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苏落萤的药铺里,有他丢失的魂魄。
入夏时,乌镇爆发了疟疾。一开始只是几个孩童发烧,后来蔓延开来,连县衙的捕头都倒了。苏落萤把自己关在药铺里,没日没夜地熬药,眼睛熬得通红,手背上被药汁烫出了好几个水泡。
叶鼎之想进去帮忙,却被她拦在门口。“这里有瘟疫,你走。”她的声音带着疲惫,却依旧强硬,“你的命金贵,死在这里不值当。”
“我的命再金贵,没有你,也什么都不是。”叶鼎之看着她苍白的脸,心疼得厉害,“落萤,让我留下,哪怕只是给你烧火。”
苏落萤没说话,转身进了内屋,却没再锁门。
叶鼎之知道,这是她能给的,最大的让步了。
他在药铺后院搭了个简易的灶台,整日守在那里烧火。柴火熏得他眼睛疼,汗湿透了衣衫,却甘之如饴。他看着苏落萤把熬好的药一碗碗分给病人,看着她被病人家属误解时默默忍受,看着她累得靠在药柜上就能睡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原来只要能这样看着她,哪怕只是个烧火的,他也觉得满足。
有天深夜,他起夜去添柴,看见苏落萤坐在月光下,手里拿着支银簪,正在慢慢打磨。那簪子是他当年刻的,不知她从哪里找了回来,簪头的“鼎”字已经被磨平,只剩下只模糊的萤火虫。
她的动作很轻,像在抚摸什么珍宝,月光落在她脸上,柔和得不像平时那个冷硬的沈大夫。
叶鼎之站在阴影里,不敢出声。他忽然觉得,或许这样也很好。她守着她的药铺,他守着她,像两棵并排生长的树,根在地下连着,却不必在风中纠缠。
只是他忘了,江南的夏天,不仅有缠绵的雨,还有摧枯拉朽的雷。有些平静,终究是暂时的。
那天清晨,苏落萤去给城西的病人送药,回来时,发现药铺被围了。为首的是县衙的师爷,手里拿着张告示,说她的药有毒,已经毒死了三个病人,要把她抓去问话。
“我没有下毒!”苏落萤急得脸色发白,“我的药都是按古方配的,绝不会错!”
“是不是你下的毒,去了县衙就知道了!”师爷冷笑一声,挥手示意捕快上前,“带走!”
捕快的手刚碰到苏落萤的胳膊,就被一股大力甩开。叶鼎之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前,玄色长衫在晨光中泛着冷光,眼神里的戾气比三年前更甚。
“谁敢动她?”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血腥味,“我杀了他。”
师爷吓得后退一步,色厉内荏地喊:“你……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北离逃来的魔教余孽,手里还藏着《裂国剑谱》!抓她是大功一件!”
叶鼎之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看向苏落萤,看见她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握着药箱的手指关节泛白——原来她一直把剑谱带在身边,原来她从来都没真正放下过雪月城的事。
“剑谱在我这里。”叶鼎之往前一步,将苏落萤护在身后,“要抓,抓我。”
他没看见,身后的苏落萤,在听到这句话时,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像被风吹动的湖面,起了涟漪,却又很快归于平静。
她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乌镇的药香,终究是藏不住她的过去,也挡不住他的脚步。这场看似平静的日子,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