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的雨比宫里更冷。
我缩在斗篷里,看着马车碾过泥水驶远。车夫老周临走前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让我想起三年前他被逐出沈府时的模样——那时我还小,躲在屏风后看他跪在地上磕头,父亲说他偷了库房的银器。
现在想来,不过是不愿用个知晓底细的人罢了。
巷口飘着一缕檀香,混着雨水的味道格外刺鼻。我数着砖缝往前走,第七块青石上刻着个月牙纹,是谢明玥信中说的暗记。正要抬脚,阴影里突然钻出个小厮,冲我比了个手势。
"长公主新得了江南绣娘。"
哑巴开口说话的瞬间,我袖子里的匕首已经握紧。他却只是往巷子里退了两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地窖入口藏在一棵老槐树下。推开木门时铜铃轻响,我闻到一股陈年墨香。谢明玥就站在檀木架前,发间银簪映着昏黄灯火,像把淬了毒的刀。
"我以为你会带把匕首来。"她没回头,指尖抚过一卷泛黄的册子。
我摘下斗篷扔在椅上:"你倒不怕我真动手?"
她终于转身,鎏金暖手炉在掌心转了个圈:"相府嫡女的教养,总不会差到哪里去。"话音未落,忽然抬手将暖手炉朝我掷来。我下意识去挡,金属擦过手腕时留下一道红痕。
翡翠镯子裂了道缝。
"看,这镯子还是大婚那天你戴的。"她笑得轻巧,"当年我送你的及笄礼,倒是比你对太子哥哥的心思长久些。"
我盯着她半晌,忽然笑了:"长公主倒是念旧。"
"彼此彼此。"她踱到桌边,掀开炭火盆上煨着的青瓷壶,"要喝点什么?参茶?还是...解酒汤?"
壶盖碰在壶沿上发出脆响。我知道她在说什么——昨夜谢景行淋着雨来找我,身上带着酒气。他抓我手腕时力道重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可那双眼睛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清醒。
"太子殿下查沈家的事,"我坐下,指尖划过桌案某处凹痕,"也该问问长公主,为何偏偏选中我?"
话音刚落,窗外炸开一声惊雷。闪电劈亮墙上的画像,谢景行十五岁那年的模样在电光中晃动,额角那道疤格外刺眼。
谢明玥突然倾身向前,广袖扫过烛火。我闻到她袖口传来的沉香,混着某种熟悉的檀木气息——和沈家商号印鉴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因为只有你能让他痛。"她声音轻得像叹息,"就像当年,只有你能让他笑。"
我心头猛地一跳。记忆里那个雪天,谢景行抱着我从梅树上下来,他的手隔着狐裘压在我腰间,呼吸喷在我耳后:"知遥,等我当上皇帝,一定给你十里红妆。"
那时我信了。
"所以你想借我的手,把他推下悬崖?"我冷笑,"然后呢?你扶持苏婉儿上位?"
她忽然站起身,广袖带翻了茶盏。褐色的茶渍在宣纸上晕开,我这才注意到桌案下暗刻的谢字族徽——是先帝亲封的皇家印记。
"你以为我为什么能活到现在?"她声音陡然变冷,"谢家的男人,从来不懂什么叫'爱'。"
烛火猛地一跳。
她从檀木架上取下个锦匣,推到我面前时故意让封皮滑落。我弯腰去捡,颈后的旧伤隐隐作痛——那是谢景行十八岁生辰夜留下的,他醉倒在苏婉儿房中,我去找人时被侍卫打的。
"密账副本。"她翻开第一页,朱批赫然是先帝笔迹,"沈家这些年做的买卖,连你都不一定知道。"
我盯着那些熟悉的字迹,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的檀木匣。每次他取出账本,都会在第三页夹层里藏一张梅花笺,上面写着某个神秘数字。
"你从哪得到的?"
"这个重要吗?"她忽然逼近半步,"重要的是,你要不要拿着它,换个人生。"
窗外又是一道闪电。我看见她眼底跳动的烛光,忽然意识到什么:"你早就知道谢景行在查沈家。"
她不答反问:"你觉得太子哥哥为什么突然动手?"
我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面刮出刺耳声响。脑中闪过谢景行昨日的眼神,他问我到底想要什么时,喉结滚动的样子,还有他说"晚了"时攥紧的拳头。
"他在等一个机会,"谢明玥轻声说,"等你给他一个理由,彻底清算沈家。"
我踉跄后退两步,袖口扫翻了茶盏。冷水溅在密账上,朱批突然洇开血色——是褪色的印泥,二十年前的旧账。
"你以为沈廷章为什么逼你回府?"她继续道,"因为他知道,这份密账一旦曝光..."
"够沈家抄斩十次。"我喃喃接道。
她忽然笑了:"聪明如沈大小姐,怎么会不知道?"
我盯着她半晌,忽然想起今晨经过御花园时,假山后闪过的人影。当时我只当是错觉,现在才明白——那是沈家的暗卫。
"你在试探我。"
"互惠互利。"她将一枚虎符推至桌心,"拿去,调三百禁军足够了。"
我看着那枚虎符,忽然笑了:"长公主倒是大方。"
"因为我知道,"她起身整理衣袖,"你不会用。"
我心头一震。她说得对,我确实不会用。我要的不是三百禁军,而是谢景行心里那道裂痕。
离开时她送我到地窖门口。经过檀木架时,我瞥见最底层有本破旧的婚书,边角蜷曲像是被人翻过无数次。抬头时正撞见她迅速将一本册子藏入袖中,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笺。
是梅花笺。
回宫时特意绕了南市。路过河道时,乌篷船里闪过一抹红衣——和苏婉儿陪嫁侍女的衣裳颜色一模一样。
推开寝殿门,我立刻熄了灯。黑暗中摸出袖中的密账,借着月光翻开第一页。在某个数字旁,我发现了一道极浅的划痕。
是密码。
手指抚过纸面时,突然触到某处凸起。仔细查看才发现,某页夹层里藏着半幅残破的婚书——和我在谢明玥那里看到的,竟是同一张。
窗外惊雷炸响。
我将密账藏入妆奁最底层,伸手摸向裙裾暗袋。冰冷的匕首还在,像极了今夜谢明玥看我的眼神。
这一局棋,果然才刚开始。
我盯着那半幅婚书,突然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
"姑娘睡了吗?"
是贴身侍女阿芜。她推门进来时带进一股冷风,烛火猛地晃了晃。我赶紧合上妆奁,指尖还残留着密账上的墨渍。
"这么晚了何事?"我起身往里间走。
阿芜捧着个青瓷碗:"方才御膳房新送来的燕窝,说是苏贵人孝敬皇后的,娘娘赏您一碗。"
我看着白瓷盏里颤巍巍的糖水,忽然想起今晨在谢明玥那里看到的梅花笺。同样的暗红色,同样的...朱砂痕。
"放着吧。"
等她退下,我拿起银匙搅动。糖水泛起漩涡,倒映出窗外弦月。就在这时,盏底闪过一道微光——碗底刻着个极小的"沈"字。
和沈家商号印鉴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我猛地将瓷盏扣在桌上。糖水泼出来,在桌案上蜿蜒成诡异的纹路,像极了今夜谢明玥袖口露出的檀木香印记。
外头又是一道惊雷。闪电劈亮窗棂时,我看见对面屋檐蹲着个人影。他腰间佩刀反射着冷光,正是沈家暗卫的制式兵刃。
我摸向裙裾暗袋,匕首还在。
但这次,我不会再让它闲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