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浓稠的墨汁,沉甸甸地浇进锦心绣坊逼仄的后院,湿冷似冰窖的空气凝滞不动,霉味与烂布沤出的腐朽气息在胸腔里结成块垒。明珠蜷在冰冷草铺深处,像一片被泥水浸透、抛弃在岸滩的破败枯叶。每一次微弱到几不可察的呼吸,咽喉深处便似有无数烧红的烙铁同时向内灼刺!牵扯着心窝都痉挛绞紧!而那双腿脚……左脚踝处被吴嫂生生拖拽撕裂的肿胀,在寒气的反复啮咬下毒火般燃烧!皮肤紧绷如同熟透将裂的薄皮果子,边缘渗出的血丝早已在鞋内凝结成黑褐的硬块。每一次关节神经质的细微牵拉,都带起一片刮骨剜肉般的锐痛!
薄薄的破布帘外,吴嫂粗嘎的咆哮裹着油腻的汗酸味,铁锤般凿进耳膜:
“哑耗子!烂泥里的尸骨精!金府的料子霉烂全是你咒的!装死不顶事!滚出来扛罪!”
死寂!只有粘稠的冷意渗入骨缝!
“砰砰砰!”厚实的拳头重重擂在摇摇欲坠的木门板上!门板在撞击下痛苦呻吟,震动顺门框传下,啃食着明珠支撑在冰冷草铺边缘的臂肘!
“死尸烂肉!”吴嫂被死寂彻底激怒!肥胖的身躯蛮横撞开吱呀作响的门!巨大的阴影瞬间塞满狭小隔间!污浊油腻的汗气瞬间将本就稀薄的空气彻底挤走!那毒蛇般的目光精准剐过明珠僵直颤抖的脊背,最终落在草席边缘那只在寒气里依旧微微痉挛、肿胀处隐隐泛出青紫微光的脚踝上!
“晦气的鬼东西!金府的刀都悬到脖子根了你还挺尸!”吴嫂喉咙里滚着兴奋的咕噜,像秃鹫嗅见了腐肉的新鲜血味,“贵客都亲自点你了!要剥你的皮去填她院里的脏坑!”
肥厚的手爪倏然张开!如同烧红的铁叉,狠狠攫向明珠散落在草铺上湿冷打绺、依旧沾着昨夜泥痕的长发!发丝紧绷欲断的凄厉痛感刺进脑髓!
明珠的身体猛地弹起!如同上了砧板的鱼!撕裂喉腔的破碎嘶鸣终于冲破枷锁!头颅被巨力撕扯着被迫扬起!细弱的脖颈反弓出濒死的角度!整个身体被强行拖离草铺!被吴嫂的蛮力硬生生半提着!
“呃——咕!” 脚踝那处撕裂的肿胀在撞上门框棱角的刹那爆发出恐怖的剧痛!明珠眼前彻底漆黑!身体本能地死命痉挛挣扎!双手疯狂地抓挠抠向扼在她头皮上的肥硕指骨!
“贱骨头还抓?!”吴嫂狂怒咆哮!另一只肥厚的手爪猛地掰住明珠一只抓挠的手腕!指甲深陷冰凉皮肉下的骨缝!同时扣着头皮的手指再度暴戾发力!整个身体重量借助拖拽之势向下狠狠一带!
砰!
明珠纤细腰肢最柔软的凹陷处,精准狠辣地撞上冰冷门槛那坚硬的棱角!巨大冲力让她眼前血红一片炸开!肺腑里仅存的空气被瞬间挤压成一声窒息的闷响!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不等她反应过来,吴嫂已用蛮牛般的巨力将她整个人死狗般拖向满是泥水的庭院深处!
双脚如同朽木桩子般在冰冷湿滑的石板上拖过!脚踝撕裂处每一次摩擦地面都似骨节在砂轮上反复碾磨!膝盖狠狠蹭过锐利的石棱!冰冷的泥水猛地呛进口鼻,混着喉管深处炸裂开来的血腥气!她蜷在冰冷的泥潭里,如同被剔光了鳞的鱼,只剩下身体无法抑制的抽搐干呕!
“……看看这瘟神沾过的料子!全被你个丧门精蚀成了烂草叶!” 吴嫂一脚踏在明珠剧烈起伏的、如同被剥皮抽骨般颤抖的脊背上!骨头在重压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随手抄起一块被雨水泡透洇得斑驳的浮光锦,狠狠摔在那张沾满污泥血污的脸颊上!锦缎冰冷滑腻如同裹尸布!“拆了你全身贱骨头也赔不起金府一片绣花线!”
刺耳的唾骂与泥污锦缎覆盖面颊的窒息感混杂……
“笃,笃,笃。”
三声不急不缓、如同描金指甲轻叩青瓷盏的脆响,自前店临街的铺面悠悠传来。
水云!她撑着绘有纤细兰草的苏绢小伞,藕色府绸比甲纤尘不染,雪青裙裾下绣鞋底白净如新。脸上挂着一层温润如玉的笑意,仿若檐下初凝的露珠。目光极轻极快地掠过庭院狼藉如垃圾场的浮光锦和泥水里蜷缩呻吟的污点,无波无澜,最终落在吴嫂油汗扭曲的脸上,声音似春风拂柳:
“吴家嫂子辛苦。雨这么大,惊动了您真真是罪过。” 她莲步轻移,纤尘不染的绣鞋尖踏过泥水,将一个细篾食盒放在檐下唯一干爽的石鼓墩上。揭开盒盖,一碗澄澈透亮的银耳羹和两碟酥皮点心散发着甜腻暖香。“主子念着嫂子日夜操持,特意让奴婢送些汤点来,给嫂子驱驱寒气暖一暖胃。”
温声软语,字字熨帖,却如同一柄裹了绸缎的冰锥直刺吴嫂暴戾的神经!肥胖的身躯猛地僵直!揪着锦缎的手指松了劲!踏在明珠背上的力道也倏地一软!
“……嗬!” 明珠胸腔猛地吸入一口混着腥冷泥水的空气!旋即又被肺腑里翻搅的剧痛呛得咳出带血的泥沫!
水云的目光这才似无意地落在明珠身上,带着一丝浮在表面的怜悯:“哎呀,明珠姑娘怎这般可怜?淋得如同泥水里滚过。” 她像是不经意般向前挪了半步,精巧的鞋尖几乎要贴上明珠蜷在泥水里、沾满黑红污泥的手指,“刚才主子在府里,好端端赏着新移来的金线绿萼呢,” 水云声音放得更柔,眼神却幽幽扫过吴嫂那张油汗横流的脸,“谁知一眼瞥见墙根沟里,不知何时积了厚厚一层污糟烂泥……那绿萼喜干爽,根儿都快沤烂了!还有好些腌臜的脏水印子!” 她话音轻轻一顿,仿佛在描绘一幅令人惋惜的败花图景,目光重新落回明珠那张血污泥污交织的脸上,嘴角那抹笑意如蜜糖淬毒,“主子心疼得紧,想着周姐姐这儿做事最是妥当,想烦劳明珠姑娘辛苦一趟……趁着雨水大,把那堵了心堵了眼的脏沟烂泥,仔仔细细清掏干净才好。省得淤久了烂透了……熏坏了园子里清雅的贵气。”
掏沟?
在这倾盆暴雨天?
去清理金府西墙根下那刚刚被金府侍女“不小心”窥见的、残存着她挣扎血污的脏沟?
吴嫂脸上肥肉跳了几下,立刻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水云姑娘太抬举了!能为贵人分忧是她的造化!老婆子这就拎她过去!定掏得沟壁都发光!” 她撸起袖子,肥厚的手掌再次抓向明珠湿漉漉的头发!
“嫂子,” 水云素白的指尖轻轻点了点食盒盖,声音温软如初,“主子心善,特意交代了句体己话儿。”她慢条斯理地从自己袖中抽出一方崭新、雪白、仿佛刚从冰窖里取出的素面棉帕,稳稳向前一递。那素白在昏沉暮色里刺眼得如同坟头挂幡。水云脸上的笑意完美无瑕,轻柔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般的重压:——“清沟渠的手……”
她身子微微前倾,几乎对着明珠那张污浊血污的面孔,清晰地、一字一顿:
“要干、干、净、净。”
水云的眼风轻飘飘掠过明珠那只沾满泥污血痂、指节因剧痛而不自觉蜷曲微颤的手掌。纤细的腕骨在污泥和暗红血痂的包裹下,青白如冰。
“洗。” 她嘴角弧度加深,将那方白得瘆人的帕子,稳稳按进吴嫂汗津津、油腻腻的掌心,“一粒泥腥都不准带进金府的花园子。”
吴嫂捏着那块冰凉透骨的素帕,如同捏着一块剧毒的火炭,脸上横肉挤成谄媚与凶戾的怪相,粗短的五指猛地收拢!将那方雪白狠狠揉进油腻的掌心纹路里!
“听见没!贱骨头!” 吴嫂嘶吼着,庞大身躯往前一拱!膝盖如铁石狠狠撞压在明珠后腰最脆弱的脊椎凹陷!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挤压呻吟!那只攥着污浊白帕子的肥手如同烧红的烙铁刑具,猛地钳紧明珠沾满泥污与血痂的手腕!一股狂暴的拧转之力狠狠将她的手臂向旁边盛满冰冷雨水的粗陶脏水桶压去!
“给老娘洗!一根指甲缝都洗出光来!” 歇斯底里的咆哮混杂着湿热的唾沫喷溅在明珠耳后!手指如同铁箍深陷腕骨皮肉!蛮横地将那沾满污泥血污的手掌连同冰冷的帕子,死死按进桶底滑腻粘稠的污水中!
刺骨的冰冷瞬间冻结皮肉!随即是冷水强行挤进无数细小伤口裂口的、如同万千钢针同时扎刺骨髓般炸裂开的剧痛!
“呃——咕噜噜!”明珠的身体在吴嫂山峦般的重压下绝望弹跳抽搐!那只被死命摁在桶底的手掌在水中疯狂痉挛抓挠粗糙的陶壁!浑浊泥水和暗沉的血丝在水中翻滚激荡!脏污的水花被剧烈挣扎的手带得四处飞溅!冰水呛入鼻腔,窒息的绝望与被强行撕裂的痛楚让她喉咙深处只能爆发出被液体堵塞的、破碎的“嗬嘎”声!
“洗!洗掉骨头里的贱气!洗掉满身的晦气霉运!” 吴嫂膝盖疯狂加力碾压她的腰椎,庞大的肚腩几乎压碎她的呼吸!另一只手腾出来,狠命地用指甲刮擦抠挖着那只在冰冷浑浊泥底扭曲挣扎的手!指甲如同粗糙砂纸刮过手背凝固的血痂和新鲜的嫩肉!那方白帕早被污得看不出原色,成了裹挟血泥的破烂絮团!吴嫂却嫌不够,竟将那烂絮硬塞回桶底更稠厚的污泥里,压在明珠指下反复搓揉!
尖锐的咆哮声与水桶中污物翻腾的激响碰撞交织,在潮湿的院墙间反复回荡。明珠的挣扎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的微澜迅速被冰冷的黑暗吞噬。桶中的水愈发浑浊腥暗。
水云依旧立在几步外干燥的屋檐下,嘴角勾勒的柔和线条分毫未改。她像在欣赏一幅再寻常不过的浣纱图,素白的手指甚至极轻微地提了提丝滑的衣襟,将袖口上细密的如意云纹整理得更加齐整。目光落在那方早已面目全非、沉沦泥淖的“素帕”上,唇齿轻启,吐出的音节依然温雅柔和,却暗含蛟龙衔尾的阴森:
“主子最见不得那沟边烂泥的土腥味……若是污了手,可就当不得‘干净’二字了。”
……
滴答。
一滴血珠,圆润如赤红的玛瑙,沿着微凉的指尖悄然滚落。
它极其细微,却在坠落的瞬间,“噗”的一声,精准地砸在书案上那页墨迹初干、笔锋清劲的小楷奏折字行之间。纸上“伏请学政大人深体下情,恩准推迟……”的末尾处,那“恩准”二字尚未凝固的墨痕上方,一滴殷红骤然晕开!如同墨池中陡然绽开一朵妖异的火莲!
柳文渊端坐于书案之后,目光凝固在指尖那一点细微的刺痒和桌案上刹那绽放的血色上。方才石砚跌撞入门、气喘吁吁带来的消息,此刻如同粘稠的胶质堵塞着耳鼓:
“……公子!绣坊那边……金府的人……把……把周寡妇带过去问罪了!说……说是料子霉烂……就是她那晦气的哑巴沾的祸……”
金府!又是金府!
这两个字如同淬毒的尖锥,带着冰冷的恨意狠狠穿透额角!周寡妇?那哑女!墙根下那如兽爪爬过般蜿蜒冰冷的泥泞血痕!雨夜里那不成调的、呜咽般惊颤的弦声……
指尖无意识地一颤,指腹堪堪刮过绷紧的琴弦丝锋边缘!
嗡——!
一道细微却尖锐的弦震突兀地在指下崩开!直直撞入心脉!柳文渊霍然垂目!指腹那道细微血口边缘又沁出新的血珠!
“公子……” 书案前侍立的小厮石砚,看着自家主人骤然苍白的脸色和案上那刺目的污血,声音颤抖。
柳文渊却猛地抬头!那双平素清亮温和的眼眸深处,陡然翻涌起墨色的巨浪!怒意如同地底奔突的熔岩,烧熔了所有强制的冷静!他死死盯着指尖再次凝聚的血珠,胸腔剧烈起伏,似有惊雷在其中闷闷滚过!再不犹豫!
“蓑衣!”一声低喝从紧咬的齿缝间迸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石砚浑身一震:“……公子?!外面……”
“拿来!” 柳文渊猛地站起!广袖带翻了书案上的玉质笔架,啪嗒一声脆响!碎裂开来的白玉碎片飞溅到石砚脚边!他一步踏至书案之外,目光如炬,穿透紧闭的轩窗,死死锁向金府那一片在暮霭中愈发显赫威压的楼阁朱檐!那无形的“囚牢”高墙,此刻在他眼中轰然摇撼!